刘副乡长说:“还没说啥?我不敢剖你的背,可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还是大腿硬!”
周围的群众见了,这时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文忠求着情,说:“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说错了改过来就是!”
连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眼里也露出了作难的神色。刘副乡长是领导,他发了话,他们都不好公开更改,可又挺理解和同情文忠。过了一会,陈民政想了一个调和的办法,对文忠故意说道:“要以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还不快把豆棵拔了!”
文忠听懂了陈民政的意思,现在,他这个老实、胆小的人,只求刘副乡长莫把他带到乡政府去,于是便一个劲地点着头说:“是,我拔!我拔!”
可刘副乡长似乎不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一点儿动摇,对着文忠说:“你现在想拔也拔不成了!”又回头严厉地批评陈民政说:“怪不得你们的工作做不走,都像你们这样怕得罪人,这栽桑种麻的工程就别搞了!”说完,对四个督查队员命令说:“把他带回去!”
督查队员互相看看,迟疑着不肯上前抓文忠,只说:“走吧!”
陈民政见了,没别的办法,只好也对文忠说:“去吧,好好作个检讨!”
龙万春也说:“吃一次亏长一次智,吸取教训就是了!”
文忠的脸痉挛了起来,变成了酱紫色。他看着刘副乡长,目光由刚才羔羊般的温顺,变成了一种由绝望而带来的忿怒。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目光中喷出了怒火,只见他猛地从地下站起来,石破天惊般地大叫了一声,说道:“去就去,我也没有犯法,我肯信你敢把我吃了!吃了还要吐骨头呢!”说完,怒气冲冲地朝外走去了。
他的这一行动,出乎大家的意料,人们都不敢相信地互相望了望,连刘副乡长一行人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朝文忠追过去。他们看见文忠走过汽车旁边,又继续向前走,刘副乡长就大叫起来:“上车!听见没有?”
文忠停了一下,迅速转过身,走回来,抓住车厢扳,爬上了汽车。刘副乡长一行人等文忠在车上坐好以后,才匆匆忙忙赶到,爬上汽车。司机调过了车头,呜了一声喇叭,小四轮货车就载着文忠,往乡政府驶去了。
这时,文忠倒一下显得坚强了。忿怒和绝望也给他带来了勇气,他决心做一回真正的、钢铁般的汉子,看姓刘的能把他咋样。
可是,他的这种意志,不久就自动瓦解了。
到了乡上,他们并不急于“修理”文忠,只是叫他在乡治安室里坐着,不要随便走动,听候处理,然后就全部出去了。文忠只以为他们是回寝室喝水或抽烟,不一会就要来“处理”他,先还气鼓鼓的,把脸板着,一副全无惧色的气概。可是,过了很久,没有一个人来,他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四周悄无声息,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些啥,又会咋个“收拾”、处罚他。渐渐地,心中升腾起的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概,逐步让位给了忐忑不安。又过了很久,大概都快吃中饭了,还是没一个人来管他。院子里的太阳十分明亮,照在对面厨房的烟筒上,闪着一层灰色瓷釉似的光芒。几只麻雀在院子旁边的槐树上,跳来跳去,自由地叫着。文忠去搜寻麻雀的影子,可浓浓的树叶遮住了它们,他只看见树枝在闪动。文忠觉得身上燥热起来,那种忐忑的阴影越来越重,渐渐又变成了恐慌。他们越不露面,他就对面临的惩罚越难以猜测。他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要不,为啥要把他弄到乡上来呢?他只期望,不论啥样的惩罚,他们能早点说出来,别让他在这里受折磨。他觉得这是一种比用刑还残酷的折磨。他想走,可他又不敢,怕“罪”加一等,可这样等着,就等于受熬煎。就这样,这个想挺起脊梁做一回英雄的汉子,慢慢被时间和乡政府的“冷处理”战术给瓦解了意志。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忠估计下已吃过了午饭,因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唤了起来。这时,才有两个吃饱喝足的乡干部——一个公安员,一个治安员,拿着纸笔走了过来。而此时,这个老实、胆小的庄稼汉子,又已完全变成了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般的可怜模样。
公安员和治安员在他对面坐下,开始询问他的姓名、年龄、出生年月、家庭成分、成员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文忠压根没经历这种场面,也不知他们问这些有啥用途。他像一个胆怯的人犯,木头一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愣着两只眼,一边发痴地看着两个办案人员,一边机械地回答他们的话。
询问完毕,公安员拿着笔录材料过去,要文忠盖指印,文忠哆嗦着,在每页纸上按上了一个鲜红的指拇印迹。
公安员合上材料,走回办公桌旁坐下,这才大声说:“根据你的行为,我们可以上报公安机关,判你的治安拘留!”
文忠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面颊拉长又变得惨白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种像动物濒临死亡时的巨大的恐怖神色。天啦,拘留!在乡下人心中,拘留就是蹲大狱,是犯了大罪!家里文富刚蹲了大牢,难道自己也真要去蹲吗?要真是这样,家里全完了,自己也全完了,没面目见人了!这时,他在心中大骂起自己来,悔不该说那些气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衬衣已被冒出的冷汗儒湿了。他想下跪,哀求两个办案人莫把他送进监狱,可腿哆嗦着,半天没站起来。
这时,打了一个“精神战”并取得满意效果的公安员笑了一笑,才接着说:“但是,我们的刘乡长宽宏大量,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和给出路的政策,我们不准备把材料报上去!”
文忠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定定地看着公安员,听他说下去。
“根据你的情况,我们决定有两种处罚,看你愿哪一种:一是罚款一百元……”
文忠一听,又像遇到一颗子弹的突然袭击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他刚想对他们解释自己和家里的情况,公安员挥了挥手,没让他插话,自己说了下去:“一是公开检讨,认错!”
文忠听完,迅速在心里权衡开了。片刻,他说:“我检讨,认错!”
公安员说:“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
文忠说:“是!”
于是治安员很快地就去提了一部录音机来,摆在文忠面前。文忠不知这是啥意思,就抬起眼惶惑地看着他们,问:“这……”
公安员说:“你不会写字,就对着录音机用嘴说,我们给你把音录起。”
文忠没往深里想,问:“说些啥?”
公安员说:“说啥你都不懂?你就说:‘村民同志们,我是余家湾的余文忠,我抗拒栽桑种麻,出言不逊骂了干部,这是不对的!希望广大村民同志不要向我学习,积极栽桑种麻!’就讲这些,你不会说?”
文忠说:“我能说,能说!”说着,他就照公安员告诉他的话,对着录音机说了一遍。说完,公安员说:“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完成栽桑种麻任务!”
文忠感激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治安室的屋子,置身在阳光底下,文忠一下觉得轻松了。原来只是这么个“收拾”法!说起大都盖不住的罪,不过是做个检讨!早是这样处罚他,为啥不可以就在地头让他认个错?姓刘的真是故意“弯酸”人呀!又想起自己选择了做检讨这条路,而避免了一百元的罚款。他像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似的,为没付出这一百元钱而暗自高兴。
可是,文忠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作为反面教材的检讨录音,当天下午就被装在刘副乡长的督查车上,走到哪儿播放到哪儿。霎时,余文忠这个大名就传遍了全乡。
半下午时,余忠老汉和文富走上了余家湾的上地。柔和的金色阳光照耀着他们,路旁的庄稼、树木和草丛,都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飒飒的清风拂过他们的面颊,既带来庄稼和田野中的清香,也使他们感到“小阳春”天气的怡人。父子俩的心情都摆脱了先前的痛苦和忧伤。文富是因走出了那间肮脏、狭窄的黑屋子,回到了家乡熟悉、亲切的土地上——尽管心灵还保留着创伤——而高兴。余忠老汉则是因为这件事上遇到了好人——毛开国,以及自己女儿的朋友。虽然他还不知道文英究竟是托谁把文富放出来的,但他明白,这事一定是有人帮文英的忙,这人也一定是好人!通过这事,使这个一向不对生活丧失信心的老人:更坚定了对生活的信念。
父子俩正高兴地走着,忽然,一阵强烈的高音喇叭声传来了过来。声音是那么大,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颤动了起来。父子俩都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片刻,文富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急忙对余忠老汉说:“爸,好像是大哥的声音?”
余忠老汉没答应,他专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是的,是文忠的声音,那结结巴巴的丢人的声音。
霎时,余忠老汉的神色变了,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嘴唇颤抖着,像哭,像笑,像欲说啥话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会,老人的身也忽然像害寒热病一样打起抖来。哆嗦一阵,晃了晃,就朝前扑倒下去。
文富看见,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住了余忠老汉,急切和慌张地喊了起来:“爸!爸!”
余忠老汉没答应,文富看见,父亲已经昏过去了,急忙掐住了他的人中。而此时,高音喇叭中文忠的检讨,还在继续大声响着。
14
余忠老汉醒过来后,文富要扶着他,他似乎很生气地甩脱了文富的手,抬起头来,大步地往前走了。一路上,遇到熟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回答着。别人也好心地对他告诉了上午文忠发生的情况。他听了,只淡淡地笑一笑,说:“这杂种是活该!”别人为文忠开脱说:“这事不能怪文忠,是姓刘的杀鸡给猴看,打好人,骇蛮子!”余忠老汉说:“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才怪别人!还是要怪这小子没长脑壳和心肝!”别人听完,都以为这个爱面子的老汉,回家一定要对文忠大发一顿脾气,不觉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是,他们都猜错了。余忠老汉回到家,忽然换了一个人样,进门就问田淑珍:“文忠呢?”
田淑珍说:“听了那背时广播,就回家躺倒了,像做贼被人抓住了一样。”
余忠老汉听了,连想也没想一下,就吩咐说:“去提一只鸡回来,杀了,今晚上多弄几个菜!”
田淑珍愣了,说:“不是年不是节,又没稀客来,杀啥鸡?!”
余忠老汉说:“娃儿们受委屈了,慰劳慰劳!”
田淑珍听了,她既爱儿子,又舍不得杀鸡,就说:“自己的娃儿,又不是外人,我多给他们炒几个菜就行了。”
余忠老汉有些生气了,沉了脸说:“叫你杀就杀,多啥话?”停了停又说:“选只肥的!哪里鸡比人还重要!”
田淑珍听了,这才不说啥,进屋抓出一把谷子,站在阶沿上,“咯咯”地唤起鸡来。
余忠老汉拿着烟袋,推开文忠的门,果真见文忠像一只打伤的鸟,在床上仰面躺着,目光痴呆地望着账顶。看见余忠老汉进来,身子只微动了一下,也没有说话,仿佛没看见一样。
余忠老汉也不说话,坐在床沿上,按习惯又裹起一支旱烟,然后点燃,一边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烟头上一明一灭的火光。过了许久,才取出烟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看了看文忠,说:“没出息!躺着干啥?就这样一点事,就把你打趴了?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还晓得跌倒了再爬起来呢!”
文富这进也走进屋来看望文忠,听了父亲的话,说:“爸,哥心里不好受,就让他躺一会吧!”
余忠老汉不满地瞥了文富一眼,说:“躺了就好受了?”说完,放慢了语气,开导起儿子来:“人哪能一辈子都走顺顺当当的路?你爹这辈子,啥样的路没有走过,啊?年轻的时候,跟你们一样,精壮马大一条汉子,立着是一座山,躺倒是一道梁,远近闻名的一把庄稼好手,可就是命不好,冬天一件破棉袄,热天一条刷巴裤,几里路外就看得见穷气,老大的年纪了才和你妈结婚。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就莫说了,一包的细秧秧,过的啥日子,想起都心酸。就是你们大些了的时候,你爹我啥名堂设搞过?我在自留地里种菜卖,两分地的菠菜就为你们几兄妹置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让你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快乐年。你妈生豆芽,我背到城里卖,在别人的屋檐下,困一觉瞌睡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养鸡、养鸭,都说我把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