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往河街走。父子俩走前面,玉秀和文英走后面。玉秀一心想知道文英是怎样想法让文富出来的,就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妹,告诉我,是怎样让你二哥出来的?”
文英看了看玉秀,想把林平帮忙的事告诉她。可想了想,没说,只回答说:“姐,这你别管,反正人已出来了!”
玉秀见文英不肯告诉,也不再问。
回到家里,玉秀忙涮锅生火做午饭。吃了饭,余忠老汉不愿再让文富留在城里卖菜,文富玉秀也怕那伙强盗再欺负他们,也有心回去避一避,等今后事情冷了再说。于是,文富便告别了玉秀和文英,和余忠老汉一起回家了。
13
文忠扛着锄头还没走到自己的地边,就看见一群村民围着陈民政、小吴、龙万春正在吵吵嚷嚷。文忠立即站住,听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陈民政他们在动员村民将地里的庄稼拔了,把地翻耕过来,准备栽桑种麻,村民不答应,因此吵了起来。一个村民大声嚷,像是带头的:“就是不拔!你今天说到明天,莫说口皮磨起泡,就是磨穿了,也是不拔!”另一个村民接着说:“就是!冒活活的庄稼,眼看就要到手了,拔了谁不心疼!”还有一个村民说:“不拔你们总不会拿铁链子来把我们套到监狱里去!总不得砍我们的脑壳!”
闹闹嚷嚷中,龙万春大约生气了,只听见他大声说:“闹啥子?这是上面的统一规定,又不是我们想这样,闹就闹得脱,是不是?”
村民也显然是因为太心疼地里的庄稼了,又大约都在火头上,因此也敢和新任支书顶撞。一个村民说:“你也别凶!凶啥子?横眉毛鼓眼睛就怕了你?!”另一个说:“毛开国过去比你还凶,莫忘了下台后有人向他吐口水的事!”
陈民政听了,对大家说了起来。他说得很坦率,真诚,巴不得把心都掏给大家看一看:“大家莫吵了好不好?看着还差二十来天就可以到手的庄稼,大家舍不得拔掉,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哪个的庄稼不是一颗汗水一颗汗水换来的……”
众人没等他说完,就七嘴八舌地回答:“是呀!这话还差不多!不费灯草也费油,就盼着收获这天呢!”
陈民政等大家说完了,才接着说:“可是,俗话说得好,舍得宝,宝换宝,舍得珍珠才换得来玛瑙,舍得金弹子,才打得下凤凰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就像做生意一样,舍不得垫本又咋赚得到钱……”
尽管他说得十分恳切,可众人还是又闹了起来。一个人说:“事情还没有一点影影,哪个知道是不是宝?”另一个说:“我们庄稼人,不想一锄挖个金娃娃,管它宝不宝?”还有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得再好听,我们不相信!”
陈民政说:“我骗大家干啥?人凭良心斗凭梁,要说别的事,大家没见过,不相信不足奇怪。这事,可是我亲眼去看了人家的呀!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骗大家的地方,都不得好死!”
人们沉默了,小吴接着说:“好了,都一把年纪了,对大家发这样的誓,你们总该相信了吧?大家都快拔吧,我们的话也不知说了几箩筐,还不是为你们好!你们发了财,我们又不要你们一点!”
可是,大家还是站着,没有一个人动手拔地里的庄稼。
文忠听到这里,一下作难了。前两天,村里就开了拔苗耕地、栽桑种麻动员大会,大家在会上也像今天这样闹闹嚷嚷了一阵。但事情没到动真格这一天,大家心情还不咋个紧张,现在果真就要实施,铜刷刷锅——硬逗硬了,大家心里才慌起来。他现在也一样,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拉长脖子吹喇叭,吹了高调,答应带头。话说说容易,现在真到兑现的时候了,他该咋办?他和大家同样的心情,要他拔掉地里的庄稼,万万下不了手哇!他站在那里,不知该朝前走,还是该往后退?往前走,他怕陈民政他们看见,要他带头拔庄稼;往后退,又怕被别人发现了笑话。左右作难了好一阵,他才走上侧边的一条小路,想从小路拐进地里。
可是,他刚刚才走进地里,还没来得及弯腰干活,陈民政他们就发现了他。他们一看见了文忠,就似乎像看见了救星,高兴地叫着跑了过来。
文忠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在心里懊悔不该出来干这半天活儿。但他又一想,半天云里翻跟斗,终究要落地,躲也是躲不脱的。同时,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带头拔庄稼!
陈民政到了地头,笑着说:“嗨!大侄子,我们还说要到你家找你呢!”
文忠故意装着啥也不知道似的,说:“找我干啥?有事对我爸说吧!”
小吴说:“余大叔和玉秀一起进城去了,刚才我们还碰着了的,打了招呼,你还不知道?”
文忠瓮声瓮气地回答:“自己家里的事,咋不知道?”他原想把父亲拿出来做挡箭牌。
龙万春像是等不及了,急忙对文忠说:“文忠老兄,全乡的拔苗耕地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村还是‘白板’一个。老兄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就给大家做个样子吧!”
陈民政也说:“是呀,大侄子,你就带个头吧!反正不拔也是不行的。周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乡上由刘乡长组织了栽桑种麻的督查小分队,专门督查拔苗的情况,坐着车子巡回检查,说不定啥时就转到我们村里来了。要是自己不拔,就由督查小分队的人拔,自己还得付拔苗人的工资!”
小吴也说:“文忠大哥,你也说过带头的话,就权当帮我们的。忙,给我们一点面子!只要你拔了,别的村民就没有理由不拔。”
文忠听了,心里又矛盾起来。他原是想一口拒绝拔苗的,可听了这些话,心里又觉得很过意不去——人家是些啥人?又用的啥口气对自己说话?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别人这些话,自己也不该为难他们,何况自己还黄口白牙说过带头的话呢?可是回头一看地里的庄稼,他的心不由得疼了——这是一片大豆地,夏粮时种的高粱,高粱中间是种了大豆,高粱收了,大豆此时十分繁茂,一串一串的豆荚,己经开始鼓胀起来,阳光下,闪着青黄相间的颜色。一阵风调皮地吹过来,掀起了略微泛黄的豆叶,露出了那一串串豆荚不断摇摆,像是欢笑。今年的豆荚特别好哇!开花那段时间,天气一直没打个阴,大家都说,今年种豆,是烟竿脑壳打狗——啄到了!再过二十来天,这些豆子就成熟了,变成金灿灿、黄澄澄的粮食了。市场上的大豆俏着呢,一斤豆换两斤多大米!而他们家里,今年旱地点的豆又特别多,少说也要收上千斤豆,这可是一笔财富呀!文忠看着这些豆,就仿佛看见了那一口袋一口袋又黄又饱满的豆粒,看见了它们变成了一张一张的票子。眼下,豆棵摇摆着,每摇摆一下,文忠就似乎听见它们在央求他别拔掉它们。看着,文忠后一种决心就占了上风,他抬起头,对陈民政、小吴、龙万春说:“你们看这豆,咋样?”
陈民政知道他的心思,老实地回答:“好着呢!”
文忠说:“是呀,我舍不得拔呢!不能让我们再等二十多天,收了庄稼再栽吗?”
龙万春急了,忙说:“那咋行,文忠老兄?!这是铁板上钉钉,没走展的事,拔吧,我求你了!”
文忠的态度坚决了,说:“我不拔!”又说:“别人拔了我再拨!”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听了,一下愣了。正在这时,一辆用小四轮货车改装成的宣传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人们的目光立即被小四轮货车吸引了过去,只见车头前面一块横牌,上面写着:“栽桑种麻督查车”。车厢两边插着几面彩旗,并贴了两副栽桑种麻的标语,四只高音喇叭架在车子的四个角上,可此时没有广播。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一见,脸上立即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小吴轻声说了一句:“刘乡长来了!”
果然,小吴的话刚完,汽车在机耕道上停住了,刘副乡长从驾驶室跳了出来。同时,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从车厢里跳了下来。看见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在这里,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这里进度咋样?”刘副乡长还没走到地头,声音先到了。他的脸上挂着一层寒霜。
陈民政回答:“我们正在做工作!”
刘副乡长显得更不满了,他看也没看陈民政,只沉着脸说:“正在做工作,这工作要做到啥时候?别的村好歹都动起来了,你们还是大姑娘打屁,稳起!周书记开会,下午就要回来了,看见我们还是这个样子,会咋个想?”
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都露出了内疚的神色,龙万春说:“我们一定想办法,争取今天能有效果!”
可刘副乡长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黑着脸,转过头,指着面前的地大声问:“这块地是谁的?”不知他是没看见地里的文忠还是有意明知故问。
文忠听见问,脸上立即换上卑谦的笑容。他想起那天在刘华川家里吃酒的情况,刘副乡长还喊他“老兄”,给他敬过酒,觉得他挺不错的,就恭敬地回答:“我的,乡长。”
刘副乡长用眼角斜了文忠一眼,像压根不认识他了一样,大声命令说:“拔!把地里的豆子全部拔掉!”
文忠吃了一惊,他也不知刘副乡长是不是真的不认识他了。可听了他的话,心里却不满起来,说:“凶啥?”他本能地想拒绝执行刘副乡长的命令,可一看他那副雷都打不透的脸,不觉哆嗦了一下,话到嘴边变了,说:“是,我拔!”
“马上拔!”刘副乡长继续命令说。
文忠没办法了,看了看刘副乡长,只得弯下腰,拔起豆子来,每拔几棵,他都斜眼去看刘副乡长。刘副乡长一行人就站在地边,默默地监视着他。文忠一狠心,加快了拔苗的速度,把拔出的豆棵极乱地扔着。可每拔一棵,他都觉得是在剜他的心头肉。听着豆棵根系离土的“噗噗”声,他感到它们在哭泣。
别的村民看见,也不再说啥,走回了自己地里,像文忠一样,默默地拔起庄稼来。
看了一会,刘副乡长的气似乎消退了一些,对了龙万春问:“还有哪些地方没动?”
龙万春说:“那我们去二社看看吧!”说完,一行人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刘副乡长又回头对文忠说:“好好地拔干净,我们等会还要回来检查!”
文忠心里憋着气,只想骂他一句“不是东西”,却说成了:“是!”
可是,等他们刚刚走过地边,文忠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像是憋了很久的冤屈一样,将手中的豆棵狠狠往地下一扔,气愤地骂道:“拔!我给你拔个毯!龟儿子些,吃人饭,厨狗屎,尽干些不是人干的事!”
旁边地里一个汉子见了,也坐下来,说:“就是!剜肉补疮,剜布补眼,不干!”
文忠看了看拔了半厢的豆棵,越看越生气,不觉提高了声音:“老子不拔,看你们得不得把我拉去剖背!”
话音刚落,忽然见刘副乡长叉着手,黑煞着脸,怒目金刚一样站在他面前——原来,刘副乡长他们还没走远,文忠的第一句气头上的话就被他们听见了,刘副乡长就怒气冲冲地赶了回来。
文忠一下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刘副乡长,半天说不出话。
刘副乡长也紧紧盯着他,盯得文忠的头皮,”一阵阵发起麻来。
半晌,刘副乡长才厉声问:“余文忠,你刚才说的些啥?!”
文忠的脸刷地白了,又青了,就像小时候偷了别人东西被当面逮着了一样。他惊惶地望着刘副乡长,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半天,才支吾地说:“我、我,没说啥呀……”
刘副乡长却不管他的惶恐,继续高声追问:“你说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啊?!”
文忠的脸顿时由灰白变得绯红了。此时,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尴尬,还不如说是滑稽更为确切。他知道瞒不过刘副乡长了’便自轻自贱地说:“我是骂我自己吃人饭,干狗活路,骂我自己!”
刘副乡长的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莫给我耍手腕,你心里的肠肠肚肚,我一眼就看得明白!栽桑种麻是县委的决策,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县委领导是狗?是育生?你阳奉阴违,当面答应带头,背后抗拒县委的指示,我正找不着典型,你倒撞到我枪口上来了!”说着,他回过头,对四个跟他而来的督查队员说:“把他带回乡上去,将问题弄清楚!”
文忠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他压根没有想到一句气话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内心不由得更恐慌起来,忙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副乡长说:“我、我可没说啥呀?”
刘副乡长说:“还没说啥?我不敢剖你的背,可我倒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