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屋后的机耕道上,他们下了车,又一齐动手搬下家具。司机把车退到一个宽阔的草坪处,掉转头。文富过去留他吃饭,他不肯,文富没法,只得让他走了。
文富对玉秀说:“你等等,我回去叫文忠、文义来搬。”
文富从小路走进院坝,一眼便见文义在阶沿上坐着看书,便轻轻喊了一声,把他招了过来。
文义见文富眉眼都含着笑的兴冲冲样子,不待文富说话,便抢先问:“看你高兴得嘴巴都笑岔了,有啥好事?”
文富说:“买到真农药了!”
文义又惊又喜地问:“真的?”
“那还有假!”文富便把买农药和那天卖家具的事,对文义说了一遍。
文义听完,兴奋得一巴掌打在文富肩上,接着又一把抱住文富叫道:“二哥,真要祝贺你!真要祝贺你呀!”说完,松开文富,一转身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快出来!土地爷显灵了!”
余忠老汉正在屋里闷头吃烟,见文义连跑带跳地冲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盯着文义茫然地问:“惊风活扯啥子?”
文义拉着他的手,说:“有人给我们送真农药来了!那天卖的家具也回来了!”
“鬼才相信!”余忠老汉以为儿子拿他开心,生气地吼道:“从天上给你落一砣下来!”
“爸,不是骗你,你自己看吧!”文义急切地拉着父亲,就往外走。文忠、田淑珍大娘也被文义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也一起跟着向外面走去。
来到机耕道上,他们一眼看见了亭亭玉立、红着脸的玉秀,也看到了立在玉秀后面的家具和农药。
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文忠,都立即目瞪口呆了。
文义走到文富身边,碰了他一下说:“说呀!”
文富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嗫嚅着说:“是,是……”
文义有点又痛又爱地瞧着二哥,见他为难的样子,就一口接了过去,把玉秀托人买家具和今天买农药的事,一口气对父母和大哥说了。
说完,周围的空气立即像凝固了一般沉静下来。他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事,可立在他们眼前的衣柜和农药,使他们又的确相信不是梦!这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他们都以为三十亩稻子全完了,全完了,一家人今后的日子,只能听天由命了。可突然,甘霖就降临在他们绝望的心田上。而两次雪中送炭的,就是被他们一直难以再接受、已做过他人妻子的原儿媳!人不是草木,不,就是草木也似乎懂得感情。春天向她招手了,她就以鲜花回报,夏天向她投以了火热的情怀,她就以果实回报。人啊,即使是铁石心肠,即使是再固执、狭隘,也还懂得“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道理。此时,余忠老汉面对玉秀姑娘两次默默地帮助他们一家走出困境的深情厚义,也不能不感动了!半天,不知是高兴还是后悔,‘他的嘴唇打着颤,眼角闪着两粒晶莹的泪花。他怕泪花掉下来,便背过身去,向儿子们喝了一声:“站起啥子,还不快把东西搬回去!”
文富刚想和文忠、文义一起搬东西,余忠老汉忽地又嗔怪地对他说:“你懂不懂事?就让别个晒太阳呀?!”
文富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幸福地朝玉秀眨了一下眼,跑过去,扯了扯她的手。正要往回走,田淑珍大娘又走过去,拉了玉秀,闪烁着泪花,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这时,文义叫了起来:“妈,过来搭把手,让二哥和玉秀姐先回吧!”
田淑珍大娘听了,才松开玉秀,过去提农药。这儿文富和玉秀相视一笑,然后肩并肩地先回去了。
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祥和的中午呀!
下午,文忠、文富、文义又在余忠老汉率领下,把玉秀买来的农药,重新喷射到了稻田里。
果然,如植保站那位上年纪干部所说,这是真正的农药了。农药喷下去,余家水稻的三化螟和稻瘟病,就给治住了。
晚上,文义才记起文富那封信。他把文富叫到一边,把信给了他,才问:“二哥,你看是谁给你的?”
文富也十分奇怪,摇着头说:“有哪个给我写信呢?”
拆开了,才知道是赵福阳写来的。原来,赵福阳他们在康平市一家服装厂打工。现在,福阳已成了这家服装厂的一个小老板,每月工资六百多元。目前,他的这家厂正在招人,他便想到了老实肯干、能吃苦的文富、文义,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能不能去,如果能脱开身,他希望文富或文义立即去,就在他手下干活,他决不会亏待他们。信的最后,福阳还说了一通种庄稼没出路的话。
这无疑又是一个意外的让人惊喜的消息,余家立即又被这个消息惊住了。文义知道,二哥现在不可能去,因为他和玉秀的事,虽然有了转机,但许多事情还要等着他办。这时,他那颗早已想外出打工的心,又按捺不住地浮了上来。他当然羡慕福阳每月六百元钱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一年来的观察和思索,越来越对黄土地产生出了悲观失望的情绪。“是的,不能再呆在黄土地上了,走,一定走!”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地握住了他。
于是,文义当晚就对父母和两个哥哥提出自己到福阳那里打工的要求。没想到的是,当父母和两个哥哥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大吃一惊,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似的。沉默半晌,余忠老汉终于低沉、缓慢地说了:
“家里就你文化最高,庄稼上我们许多闹不透彻的事,你却闹得透彻。按说来,你不该走!可是,这一年多来,我也在看,种庄稼是越来越没有搞头了。这么多人都出去挣钱,我也不该把你们像箍桶一样,都箍在屋里!你走吧,走吧……”老汉说着,忽然流下泪来。
文义见了,心里酸酸的,急忙对父亲说:“爸,你不要难过!家里还有大哥、二哥,二哥很快就要娶亲了。玉秀姐是个好女人,既能干又吃得苦。所以,即使我走了,庄稼也一定不会丢!”
余忠老汉摆摆手说:“你莫说了,就是你大哥、二哥都要走,我也不会留。我能种多少种多少,种不了就荒,有个啥?别人荒那么多都不怕,我怕啥子?!”
文义听了,一种苍凉的感觉,从脚下袭到头顶。这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庄稼,一个把土地当作生命的老人,在伤心时发出的肺腑之言呀!
文义为了不让父亲再伤感下去,忙对文富说:“二哥,我说走就要走,因为福阳这封信早到了。你的喜酒就只有等今后回来喝了!”
文富忽然鼻子一酸,想起这一年中,家里的事实际是文义作主了,他已经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没有他,也便没有自己和玉秀的婚姻。他感激地望着他,不知说啥才好。半天,才难过地说:“最迟也要等一两天吧,我们还没给你找路费……”
文义挥挥手,打断文富的话说:“不必了!走到城里,我去向杜伟借点钱。家里的日子我还不知道?赶紧把钱攥起,娶嫂子吧!”
就这样,第二天清晨,文义背着简单的行李,在全家人的护送下,告别了余家湾这块生育他的土地,毅然地走上了南下打工的道路。
他还会再回来吗?黄土地呀黄土地,你为什么留不住自己最优秀的儿女呀!
谁能回答呢?
1
列车载着激动、好奇,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憧憬而又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文义,风驰电掣般朝他向往的那个南方城市驶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远行,沿途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鲜。他把脸颊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沿途阳光照耀下的粉白的屋墙、浅灰的房顶,狭窄的小巷和曲曲弯弯的土路,看着铁道两旁转瞬即逝的树木的一片翠色和远处森林模糊的暗红。再从暗红色的树梢顶上,看蓝里透红的天空,看刺眼的阳光如无数金黄色的标枪,刺入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群山中。看迷蒙的山影向自己不紧不慢地走来,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最后“唰”地从眼前消逝了:看见河水在阳光下粼粼闪光,雾像蒸汽一样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舒卷。看见小汽轮犁破平静的水面,汽笛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看见小帆船张着巨大的白帆,停在水面上像是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幅油画似的。白天过去了,夜晚把白昼的一切都弄得模糊不清了,可他还舍不得把目光收回来。他看到黑沉沉的大地上面,不时闪过零零落落的不太明亮的灯光。他知道那些灯光下面,有着和他一样勤劳、善良的庄稼人。虽然陌生,但看见灯光,他心里便产生出一种舒适和温馨。在列车路过一座城市时,他虽然看不清城市的轮廊,却看见了万家灯火,倒映在城市脚下的江水中。那些灯光是那么璀璨、稠密,五颜六色,异彩缤纷,投射在江水里都变成了长长的、颤动的条纹。江水先是十分静谧,可不一时响起一声汽笛,水面动荡起来,灯光的条纹立即变成了弯弯的曲线。接着,这些曲线混合、缠绕在了一起,像火舌一般在水中窜动,像水蛇一般翻腾。霎时,江水全变成了一个光影的世界。
“太壮观了!太美丽了!”文义在心里赞叹起来。接着,他一下想到了自己要去的那个南国城市,不知有没有这样美丽、繁荣。一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又不由得激动了。是的,他终于挣脱了黄土地,出来自由自在地闯荡世界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力气、智慧和信念。他当然知道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可是,他更多的是沉浸在未来美好的前景中。困难对他来说是模糊的,而前途却是十分明晰的,看得见,甚至触摸得着。那就是他一定能挣到钱,挣很多很多钱。有了钱,啥都好办了。到时候,他可以办工厂,开公司,自己理直气壮地做老板,做总经理、董事长。然后……然后办啥呢?他可以出很多的钱,帮助家乡办实业,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让乡亲们都过上共同富裕的日子。或者,赞助家乡的公益事业,如重新盖一所小学,修一座电影院,办图书阅览室,提高乡亲们的素质,包括父亲在内……想到这里,文义不觉笑了。
列车通过一个夜晚的行驶,又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沿途的景物还是那样令人感到新奇可爱,令人心情舒畅。可是,大约是经过昨天一个昼夜旅行的缘故,今天,文义没有那么激动了。相反,随着列车离终点站越来越近,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有了几分不安和神秘的感觉。昨天的自信变成了忐忑,这种忐忑既来自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更多的是来自对职业的把握不定。他不知道即将来临的打工是啥滋味。尽管他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对没亲历过生活的担心毕竟比富有诗意的想象现实得多。不过,他自己鼓励自己说:“管他的,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多年轻人都有胆量出来闯,我为啥要害怕?”这样想着,心才踏实一些。
列车长鸣一声,开始减速了。列车的广播没响,可列车本身的行动已经明白无误地提醒旅客,这趟旅行马上就将结束了。
列车刚刚停稳,人们便往车门挤去。
文义走下车来,来不及细看月台两边的景物,便随着人群走下地道。在地道里,他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向出站口拥去。这时,他才发现车上的人是这样多,他才感受到了“人的海洋”、“人流如潮”这些形容词的准确性和生动性。并且,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背着简单的行李,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眼睛中交织着兴奋与好奇、激动与不安的光芒。不用人介绍,文义一眼也看出了他们和自己南下的目的完全相同——打工。
“有这么多的活干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着自己。
没容他找出答案,他就随人流出了车站。走到广场上一看,文义不由得呆了。
偌大的广场上和候车室里,一堆一堆地到处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群。有的卧着,有的坐着,有的三五成堆,在一起神聊或玩着牌。在他们身边,都堆放着各色各样的行囊。他们中间,有的人面带焦虑,可怜而惶惑地向他们这些刚下车的人张望着。有的人却满不在乎,只顾玩他们的牌或神聊海吹。各种各样的小贩,用天南海北的方言,在他们中间兜售着食品、饮料或其它东西。汗臭味夹杂着食物发酵的酸腐味以及小便的刺鼻气味,在广场上空和候车室的空间里弥漫。文义从他们的神色、装束、行李上,一眼就看出了他们也是各地来的打工仔、打工妹。可是,他们为啥不去上班,而停留在这里呢?
文义站了一会,正准备离开,忽然一个戴墨镜的男青年,凑到了他面前。没等文义问他要干什么,男青年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压低声音对他说:“买不买这个?”
文义见他神秘的样子,提高了警惕问:“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