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火)(口火)!听说没有,余忠老汉给文富打家具了?”
“那还没听说,请的是有名的杜木匠!”
“鸭儿棚子的老汉睡懒觉——硬是不简单(拣蛋)呢!昨年修楼房,今年打家具娶儿媳,余忠大伯这几年财运旺呢!”
“那当然啰!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嘛!”
“家具打好,文富就怕要把玉秀接过门来了?”
“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灿!”
没过几天,又传出了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
“(口火)!文富老弟的家具才打得安逸哟!全是柏木材料,五分的板子,节巴都莫得一个。架子全是暗榫,又用的是土漆,亮得能照起人影于!”
“真的吗?”
“嗨,我在你面前踩啥子假水?!哄你不算人,不信,歪嘴婆娘照镜子,你当面去瞧瞧!”
“要得,今晚上我们去看看!”
“对,你去现场取经!二天自己讨婆娘,照样打一套!”
“婆娘倒有,就是还在岳父家养起的!哈哈!”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一伙年轻人,邀邀约约地踏着月光,往余忠老汉的新房走来了。
余忠老汉家去年新修的楼房,和我们近年来常见的农家新房一样,正面是砖混结构的四间一楼一底楼房,小青瓦人字型结构的房顶,两边还各有一间水泥板铺的平房,平时可作晒台,一遇住房紧张,又可以再往上加盖一层。小院的右侧,是一溜用小青瓦盖的猪圈。三眼大猪圈里,一眼卧着一头母猪和八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儿,一眼卧着四只正在抽条的架子猪,还有一眼卧着两条膘肥体壮、正待出槽的大肥猪。小院左侧,也是一溜小青瓦屋,靠外一间是鸡、鸭圈,一个暂时废弃不用的鸭棚也放在里面。中间一间是牛圈,一头大水牛此时安闲地躺在地上,惬意地反刍。靠近正房的一间是堆放杂物的屋子。小院边缘,主人用石头砌了一个灰棚,上面覆盖着玻纤瓦。靠灰棚里一圈用竹片编织起来的栅栏,这显然是播种或作物成熟以后,用来圈住鸡、鸭,以防止它们外出糟蹋粮食的笼子。灰棚和鸡、鸭栅栏的边上,才是一排茂盛的果树,其中一棵高大的抽子树特别引人注目。抽树上的袖子已有小汤碗一般大了,假若是白天,可以看见一个个柚子都被主人用竹蔑编成的牛眼状网子给罩住了。这一来是为防止大风刮掉袖子,二来更为防止馋嘴的孩子过早偷掉了它们。右侧猪圈房紧靠着的,是一条通往屋后机耕道的小路。小路外面是一块半亩大的菜地。菜地里一半是搭了架的南瓜、苦瓜、丝瓜、冬瓜,繁茂的枝叶底下硕果累累。另一半则是已经平整、开挖出来的菜畦,主人已经赶早种了萝卜和蒜苗。左侧堆放杂物的屋子和正屋平房交界的屋后,有两棵略显苍老的核桃树。核桃叶经过初秋的霜染,已经变得有点浅黄。而两蓬鹅米刀豆的枝蔓,正龙缠柱一般沿着核桃树干攀沿上去,在满树枝杈间蓬勃开一片墨绿的叶片和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荚。离核桃树不远,几畦菜地中间生长着碧绿碧绿的胡萝卜。胡萝卜地的路里边,一口水井汪着一轮圆月,闪着盈盈的波光。
一伙年轻人来到余家,便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他们抬眼一看,没见到即将做新郎倌的文富,就大声嚷了起来:“文富!文富呢?”
余家女主人田淑珍大娘是一个好客爽快的人,见这么多年轻人到来,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可心里还是很高兴,就冲楼上喊道:“文富,快下来,福阳、四喜他们来了!”
没一会,文富从楼上下来了。一看,果然是福阳、四喜、柱儿、朱健和堂兄余文全这伙老同学。福阳一见他,便先开起了玩笑:“好哇!要当新郎倌了,还躲起来?”
余文富生性腼腆,一句话就被说红了脸,嗫嚅着回答:“哪里,还早呢!”
“还早哇?”柱儿接过了话:“家具都打好了,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四喜说:“嘴巴上说早,心里头巴不得今晚上就圆房呢!”
文富一张脸更红了。
文全这时才说明来意:“福阳他们听说你老弟的家具打得巴实,特地来参观参观呢!”
余家真正的主人——余忠老汉,刚才看着年轻人说说闹闹,脸上挂着笑,含着烟袋,一直没搭腔,因为他还没摸准这伙年轻人来的意图。这时听了文全的话,才取下烟袋,笑着说:“几块木板板,有啥看头?”
四喜知道老伯这话是假谦虚,也就故意说:“余叔是怕我们给你拿走了,还是怕我们会看掉两匹板子?”
田淑珍大娘站在屋角里,她的肩上靠着女儿文英姑娘一张妩媚的脸。她听了四喜的话,笑着回答:“看!看!有啥舍不得的?!”
说着,一伙年轻人就朝文富放家具的屋子拥去,只有朱健没动。这位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从一进屋开始,就不断把目光脉脉含情地投向余家小女儿文英姑娘身上。可文英姑娘的注意力,集中到福阳他们这群人去了,一点没发现朱健向她投来的深情的目光。
和这家主人鹤立鸡群的楼房一样,这套家具在大家眼中,也不同凡响。靠左边墙壁是一只两米高的双开门大衣橱,衣橱中间的一块固定门上,镶了一块大镜子,映照出福阳他们一张张荡漾着笑意的面孔。两边门的上侧,又各开了一孔扇形的小窗。小窗上装着一块玻璃,玻璃里面这上了一块绿茵茵的绸布。靠大衣橱站着的,是一只一米高的小立柜。这是农村常见的既可装衣、又可用在厨房里盛碗筷器皿的中型立柜。柜门上边,有两只装了拉手的抽屉,柜门内框四周,又用木线条镶嵌了边子,这就显得比一般橱柜的设计和做工别致、美观得多。依次摆着的,还有一张四尺宽的架子床,一张三抽桌,一张大圆桌,十只小方凳。这些家具都才上了油漆,漆没干,主人就在外边罩了一张塑料薄膜。在电灯光下,满屋子的家具都熠熠生辉。
“哈!余叔,硬是鸭子下水——呱呱叫呢!”福阳由衷地说。
柱儿也补了一句俏皮话:“不是鸭子下水,是珍珠落在玉盘里——响当当!”
一贯喜欢热闹、满肚子笑话的余文全,也不甘落后,脱口说道:“谁不知道我二叔,是高山顶上吹喇叭——有名(鸣)有名(鸣)又有名(鸣)!”
余忠老汉在年轻人一片颂扬声中,内心升腾起了一股无比自豪和骄傲的感觉。他那张微胖的圆脸上,今晚始终放着红光,洋溢着微笑,这是庄稼人难得的舒心的笑容。可他没有张狂,他说:“你们别给老叔戴高帽!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
福阳说:“这是事实嘛!”
话音刚落,却有一个声音接上了话说:“我看我爹说得对!这些家具,虽说牢实,但笨头笨脑,样式陈旧,没啥好的!”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余忠老汉的小儿子余文义。文义是余家上过高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从父亲操持给二哥做家具开始,他就持反对态度。他认为,与其做家具,不如把木料卖了买城里现成的家具,省时省事,而且样式美观。可他的意见立即遭到了包括文富在内的全家人的否定。”他们认为,城里卖的家具是洋盘货,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不如自己做的耐用,虽说费点事,可养儿不算饭时钱。孤掌难鸣,尽管文义的建议没被父亲和哥哥采纳,可他仍不改初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
四喜和福阳见文义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就一齐笑着问:“文义老弟今后要啥样的家具?”
文义说:“反正不要这号的!”
屋里只有余家的人,才知道文义话中的意思。余忠老汉白了他一眼,没言语。田淑珍大娘却沉了脸说:“你不要才好,省得我们操心!”
大家不明究里,可一看气氛有点不对了,忙转移话题。福阳朝屋里看了看,见文富躲到一边,立即又叫了起来:“哎,老同学,咋躲躲藏藏的?我们又不吃你!”福阳和文富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块读书,是一对好朋友。
柱儿听了,忽然想出一个主意,高声叫道:“不行,我们今晚提前把洞房闹了,大家说要不要得?”
立时,年轻人附和起来:“要得!”
叫声中,四喜就过去把文富推到屋子中央,笑嘻嘻地问:“对!文富,你和玉秀,干过那事没有?”
老实的文富站在屋子中央,像是一头被围困的鹿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福阳见了,说:“不说也行,表演一个节目,唱个歌或跳个舞!”
“对!”众人拍起手来。
文富脸红得像一块绸布,憨笑着低声说:“我不会!”
余文全这个堂兄也跟在大家后面起哄,说:“不会?和玉秀亲嘴你会不会?不会我就教你!”
田淑珍大娘见儿子发窘的样子,想为文富解围,就故意瞪了侄儿一眼,说:“你一个大侄子,好意思?你脸皮比城墙还厚,就帮他表演一个嘛!”
文全嬉笑着回答:“二婶,你今后别护着我的弟媳妇,三天不分大小嘛!还有,我这人是撵山的狗,唤不得的哟!”
田大娘说:“就你那嘴里,吐不出好话!”
文全走到屋子中间,作古正经地说:“这回呀,我可要表演一个革命化的节目!”
哪里年轻人多,哪里就有热闹和快乐。福阳、四喜、柱儿、文义一见,都高兴起来。他们立即把文富忘在了一边,一齐拍手撺掇文全表演。朱健趁机悄悄走到文英身边。
文全咳嗽一声,拉开架势,说:“好,你们看着!我这个节目呀,是前不久赶场听来的,说的是干部大吃大喝的事。”说着,举起右手,一边打着响指,一边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一路春风一路歌,革命小酒天天喝。
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
老婆告到纪委会:这样吃喝对不对?
纪委回答很干脆:胡吃海喝是不对,
大吃大喝是浪费,该喝不喝也不对!
老婆告到县委会,书记说:我们也在天天醉!”
这是80年代后期民间广泛流传的一首民谣,文全刚念完,柱儿马上叫了起来:“不对!不对!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是这样的!”说着,他也学着文全的样,以手指当快板,嘴里狐拉一阵后,也抑扬顿挫地表演起来。
他演唱的版本是这样的:
“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委会。
纪委说:只管喝酒不管醉,吃点喝点不犯罪。
老婆告到人大常委会,人大说:
只管立法不管醉,我们也在赴宴会。
老婆告到党委会,书记说:
该喝不喝也不对,开支打入了预算内!”
柱儿念完,文全急忙叫了起来:“不对不对!书记都喝醉了,怎么知道开支打入了预算内!”
柱儿不服输地反问:“不打人预算内,那你说他们吃喝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四喜也跟着问:“是呀,难道从天上掉钱下来?”
年轻人你一言我一句,似争论又不是争论。憨厚的余家主人们——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婶、老大文忠和他的女人卢冬碧,以及文富、文义,都宽容地望着他们。唯有朱健,似乎这热闹的场面,与他毫无关系,只把眼光追随着文英姑娘。
柱儿看见了一旁发呆的朱健,停止了文全的辩论,叫了起来:“哎,朱健,你今晚咋成了门头鸡公?”
朱健从痴迷中回过神,忙掩饰地说:“我对你们争论的问题不感兴趣!”
柱儿说:“你对什么感兴趣?那就唱歌吧!你来拉二胡,我们来唱,怎么样?”朱健拉得一手好二胡,天天晚上在学校的破屋里拉。拉的曲子十分缠绵,让人听了心里有几分伤感。
朱健说:“二胡在学校里呢!”
柱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拿!”
这时,余忠老汉抬头看了看外面,见月亮已经挂在了抽子树的树梢,便说:“算了,留着等文富娶亲那天,大家再来疯吧!”
福阳听了这话,知道了余忠老汉的意思,说:“余叔是在赶我们了?”
余忠老汉忙说:“哪能呢!不过,月亮都到头顶了,大家明天还有事,早点歇也行!”
文全想了想,说:“也行,莫得新娘,闹起也没劲!文富,你可要做好准备,今晚我们就告辞了!”
福阳、四喜、柱儿见状,也只好告辞。朱健看样子不想走,可见大家都走了,只好随大流。走到院子边,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送行的人当中没有文英,立即显得怅然若失地快。快而去。
客人走后,余忠老汉一家回到屋里,却都没了睡意,刚才热闹的气氛,似乎还在屋子四周回旋。余忠老汉又裹起一杆烟,有滋有味地吸起来。文富在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