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表侄女呀,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外面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论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你般配得过!我来说一声,如果答应,我就约个时间,你们先见见面?”说完,就看着文富,等着文富回答。
文富这时可慌了神,他本想一口拒绝,可又怕伤了这个隔房嫂子的一片好心,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是你的侄女,今后结了婚,我们多不好称呼?”
“那怕啥?”叶冬碧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很开明:“巫士出门各叫各嘛!”
文富再找不到理由推辞了,便只好直通通地拒绝:“我看不合适!你重新给她介绍一个吧。”
“为啥子?”田淑珍大娘和叶冬碧都同时瞪大眼睛。
“你老弟莫不是不好意思哟?”叶冬碧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子不好意思的?这阵不好意思,今后结了婚,脸却比城墙还厚!”
文富没心思和她开玩笑,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答应!”说完,又径直上楼去了。
“这是咋个的了?”叶冬碧不理解地对田淑珍大娘说:“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一个,他倒翘起尾巴来了!”
田淑珍大娘自然明白其中原因,忙对侄媳妇说:“他这两天,不晓得为啥事,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你别多心,我们答应这门亲事!”
叶冬碧走后,田淑珍大娘立即跑上楼来,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文富道:“你呀,是不是弄昏了?让鬼摸了脑壳?放着姑娘亲不答应,硬要跟一个二婚嫂,二婚嫂有哪点好?”
文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母亲吼道:“我就要和二婚嫂结婚!二婚嫂处处都好!”
田淑珍大娘从没见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眼里,文富一直是一只听话的小绵羊。此时倒被文富粗暴的态度吓着了,忙拿出令牌说:“好好,我不和你说,等你老子回来跟你说!”
文义收工回家,听说了叶冬碧为文富提亲的消息,急忙上楼来对文富说:“二哥,你怎样处理这事,自己要拿定主意!”
文富对文义,不像对父母那样粗暴,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说:“管她哪个,我都不会答应。我只要玉秀!”
“对!”文义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激动得一把抓住文富的手,鼓励他说:“只要自己不动摇,爸爸妈妈总会转变的!”
文富忧虑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好给玉秀回话!别人望半天,难道我就去说声父母不同意?”
“为啥要说不同意?”文义出主意说:“你就说全家人都答应,让她放心!她离婚又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能办到的事情,在这期间,说不定爸爸妈妈就想通了!”
文富听了,觉得文义说得有理。他感激地望着文义,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有些不好理解。当初玉秀背弃他时,全家人的胳膊都向内拐,显得义愤填膺,去找孙学礼算账,唯独他无动于衷,似乎这事是发生在外人家里,还劝他们不要去孙家。可现在,当玉秀要和他重新和好,父母和大哥都反对时,又只有他帮助他,鼓励他,为他说话,出主意,想办法。这是咋回事呢?文富虽然不能理解文义的做法,可他却感到弟弟是对的。别的不说,就是在城里,没有他说的那番话打动自己,他也不会去看玉秀了。这样,也就没有了今天。此时,文富也完全相信了弟弟。因此,在内心感激文义的同时,他对争取自己的幸福,也就坚定了信心。虽然他知道,等会父亲回来,听说了叶冬碧提亲的事,肯定不会轻饶他的。但他已横下了一条心,要吵就和父亲吵上一架。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又看父亲有啥办法?
可是,没容这父子俩把干戈动起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更严重的打击,把文富婚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矛盾,排挤到一边去了。
正在文富与文义说着话的当儿,余忠老汉像火烧眉毛一般,慌慌张张跑回来,冲进楼上的小屋,急赤着脸说:“这就怪了!昨天喷的药,好像没把虫杀死,田里又发现不少新咬断的秧心!”
文义听了,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说:“有这号事?莫是往天咬的,你看错了哦?”
余忠老汉生气地说:“老子连这点出息都莫得?往天咬的,已经干了嘛,这阵那些,才在卷筒筒,分明是才咬断的嘛!”
文义还是持怀疑态度,说:“我不信,去看看再说!”说完,便下楼来,往稻田奔去了。
这一来,连文富也没心思再生气了!这个消息太重大了,三十亩稻子,一家人全年的生计,如果真的虫没治住,那咋个办?想着,他也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跑到稻田里,察看起究竟来。
果然,在稻窝中间,他们发现了不少才咬断的稻心,这时正在阳光下卷着细嫩的叶片。
“这是咋回事呢?”文义急忙跑回屋,翻开书本对照说:“没错嘛!药是这些药,也是按比例兑的水,咋会杀不死虫呢?”
余忠老汉怀疑地说:“书上会不会印错呢?”
文义说:“书上有时也会错,可哪里会这样豌豆滚到磨眼里——遇缘呢!”
“那就是你小子二冲麻了,整出拐来了!”情急之中,余忠老汉对儿子的本事心存怀疑起来。
此时,文义觉得和焦急中的父亲已讲不清道理了,想了想便说:“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书上错了,我也说不清!我马上赶到乡上去,问问王技术员,就水清石头现了!”说着,也不顾日头正毒,就往外面跑。
余忠老汉想叫他吃过午饭再去,想想拦不住他,只好追出来,将一顶草帽盖在文义头上。
文义走到机耕道上,忽然又跑回来,到屋里提出一瓶乐果乳油和一瓶稻瘟静乳油,这才往乡上去。
一家人在忐忑、焦虑的心情中,等候着文义归来。
黄昏时候,文义才耷拉着脑袋,像极度疲乏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回来了。
“咋回事?”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都迫不及待地围着他问。
文义半晌无语。突然,他将手中的两瓶农药,猛地掼在院坝的地上。玻璃瓶发出一声脆响,散发着一股异味的黄澄澄的药液,立即像小孩尿床似的,慢慢地向周围洇湿过去。
“他妈的!”文义红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跑进厨房,舀起一瓢冷水,“咕噜噜”地一口气灌到肚里。
大家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半天,余忠老汉才回过神,不满地冲他吼起来:“你疯了,这些农药哪儿惹着你了?”
“这些药全是假的!假的!根本治不了虫!”文义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叫喊起来。
顿时,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被这晴空霹雳似的消息给震得本然了。一个个呆呆地站着,张着嘴,像是给固定住了的雕像。
半天,文富讷讷地说:“假的?这咋个可能呢?全是国营商店买的呀!”
文义冲文富瞪着眼说:“国营商店就不兴卖假的?现在好多商店都承包了,只图赚钱,哪管农民利益!”
文富丧气地一下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完了,两个衣柜丢在水里连泡也不鼓一个!”
余忠老汉从木然中醒过来,急忙奔进屋,提出用剩的半瓶乐果乳油,绝望地说:“假的!假的!老子试试是不是假的!狗日的,把老子害得好苦!”说着,就把瓶口送进嘴里,仰头要喝。这儿文义、文富、文忠急了,一齐扑过去,抱的抱手,抢的抢瓶,把余忠老汉的半瓶农药给抢了过来。
余忠老汉还不甘心地冲儿子说:“抢啥子?是假的又毒不死人,就是毒死了,又有啥子?!”
文义耐心地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假的,不哄你。王技术员说,这两种农药的含药量,都非常非常低,根本治不住虫。”
余忠老汉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下四溢的黄糊糊的药液和碎玻璃瓶片,脸上的肌肉先是微微颤动着,渐渐地皱纹凝固了,眼珠也黯淡无光地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接着,他像身子发软一样,双膝打着颤、哆嗦着,哆嗦着,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爸!爸!”儿子们呼唤着,急忙扶起他,忙不迭地问:“咋回事?”
余忠老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到文富手背上。
“爸!”文义急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余忠老汉没说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望神情。
44
这个晚上,余家没有叹息,没有怨天尤人的语言,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把整个大地都照得明晃晃的。青蛙、蛐蛐,间或还有一两只不眠的小鸟,在高声歌唱着,欢呼着。星星亮闪闪的,不断地向沉睡的大地频送秋波。夜风摇曳着庄稼,树木,似在窃窃私语地倾述什么。
已经闷坐很久了,文富、文义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便一齐打破这沉寂烦闷的空气,对余忠老汉说:“爸,是不是再卖一头架子猪,重新去买药?”
“买个毬!”余忠老汉咆哮着说:“还要把钱拿去打飘飘呀?他妈个×,国营商店卖的都是假药,你还到哪里买得到真药?”
文富、文义一听,也真觉得父亲说的有理。是呀,到哪里才能买到能治住虫的真药呢?卖头猪是小事,可如果又买到假冒伪劣农药,不是更让一家人伤心吗?
这时,他们才感到真正的绝望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整个儿笼罩了这个对未来、前途从不丧失信心和希望的家庭。最后一个机会,一种挽救三十亩稻子的希望,也因为国营商店出售假农药,而不敢再存妄想了!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打击呀!几十年来,他们信任惯了政府,信任惯了国营企业,他们没想到政府会骗他们,没想到一贯以支农为己任的农资部门会坑害他们。此时,他们的心冷了,还有什么打击比这种打击给他们的失望和伤害更厉害、更严酷呢?
他们今后还相信谁呢?
第二天一早,余忠老汉便叫文义去乡场上,立即给他买一捆火纸、二十对香、蜡回来。文义不知父亲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便不解地问:“不是年不是节,又不祭奠祖坟,买这些东西干啥?”
余忠老汉像是吃了枪药,火爆爆地吼道:“你管老子做啥子?叫你买就去买!老子要祭土地!”
“祭土地?”文义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问号。二十多岁了,他还从没见过祭土地神,只依稀听到老辈人讲过,过去遇到天灾人祸,庄稼人就去祭土地神,求它保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
文义明白了,绝望中的父亲在对重新买药治虫失去信心后,此时把希望寄托在神灵的庇护上。“他要去求土地神消灾免难,多可怜呀!”文义明白了这点后,一种苍凉的、悲忿的感觉顿时控制了全部身心。他想劝说父亲放弃这种徒劳无益的幻想,可是,他看了看父亲黝黑、苍老的面孔,一下子不忍心再毁灭他最后一点希望和幻想了。二话没说,便往乡场去了。
文义倾其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为父亲买了一捆火纸,二十对香蜡。就是在年三十和三月清明、七月半鬼节祭祖,他们也没舍得买过一捆火纸和这么多香蜡呀!
打从乡政府经过时,小吴一眼看见了他,忽然兴奋地喊住他说:“文义,你可来了!”
文义站住,问:“有啥事?”
小吴说:“有你二哥的一封信。”
文义惊奇地反问:“真的?”因为从没有人给他们写过信。乡邮政代办所的门,他们是从来不会去光顾的。
“可不是。”小吴说:“拢了很久了,没人来取,爸就放到我这里,叫我下乡时给你们捎来。可这段时间没事,也没下乡,就一直搁在我这里。”小吴的父亲是乡邮政代办员。
文义听了,又开玩笑地说:“当然啰,现在又不催粮催款了,下乡干啥?”
小吴说:“你啥时才会学得正经?!”说着,去取出那封信来,交给文义。
文义接过信一看,果然是寄给文富的。他不知道是谁会给二哥写信,看了看信封下面,寄给人的地址是康平市。文义想了想,他们没啥朋友和亲戚在康平这个新兴城市里,他更纳闷了。过了一阵,他准备打开看看,可又一想信是寄给二哥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信装进衣兜里,提着香蜡纸烛回家了。
文义回到家里,见父亲显然是在等着他。家里那只芦花大公鸡,已被缚住翅膀和双脚。见文义回来,余忠老汉到楼上提出一只大竹篮,篮里已盛了一碟大米、一碟小麦、一碟玉米,还有其它杂粮。粮食上面还有几只核桃,半瓶白酒,一块巴掌大的熟腊肉,几片豆腐干,一段香肠。他把篮子放在桌上,接过文义手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