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打击,余忠老汉总是没有泯灭希望。希望总是像影子一样,始终不离地陪伴着他。当他和他的儿子们从城里购回农药后,这种希望的风帆鼓得更大、更坚定了。现在,他的三个儿子——文富和文忠正背着喷雾器,在上面田里喷着农药,文义则像指挥作战的元帅一样,一边在田埂上,按书上说的比例稀释着农药的浓度,一边大声地对两个哥哥叮咛着喷射方法。“龟儿子虫,龟儿子病,这下你们就晓得火色了吧!让你们咬,让你们侵害秧苗,要你们都死不到好路!”老汉这样乐呵呵地想着。此时,他就好像亲眼看到那些瘟虫子、瘟病菌挣扎难受,又纷纷倒毙一样,开心极了,惬意极了,眉毛跳动着,胡子上翘着,满脸的皱纹舒展得像一朵盛开的金丝菊了。
这时,再没有什么能让老人这样高兴了。他不是为什么国家大事高兴,他只是为他的三十亩稻子高兴。这种高兴也许有点渺小,但和他的职业,他的生活息息相关。如果要他反过来,放弃这种高兴,而要他去为国家某项大事毫无缘由地欢喜,也许他高兴不起来。现在,他感到三十亩稻子有救了,感到秋后金灿灿的稻谷在向他招手了,感到一家人又可以丰衣足食,过上平安的日子了,他才会发出由衷的微笑。
一阵湿润、凉爽的微风吹来,稻苗随风摇曳,簌簌有声。这亲切的声音,老汉觉得是秧子向他倾诉感激之情!他种了几十年庄稼,虽然年年重复的都是相同的内容,可他总觉得这些庄稼和人一样,是活生生的物体,有听觉,也有感情。他只要用眼一瞅它们,用手一抚摸它们,它们都会向他点头,向他微笑,向他说着感谢的话语。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子,最多只到过县城,对庄稼以外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可以不管。而唯独对庄稼的禀性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庄稼就是他的生命。只要有了庄稼,他便不会悲观失望。如果庄稼获得了大丰收,他就会兴高采烈,否则,便会悲观、丧气、失望。
除了庄稼,另一个使老汉乐观地抱有希望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从三个儿子生下起,他便没有抱有很高的成龙成凤的奢望。他只希望儿子们能像他一样,老实、正派、勤巴苦做、省吃俭用。现在看来,儿子们都没辜负他的期望,都像他脱的“壳”。在三个儿子中,余忠老汉已明显感到,老三文义比两个哥哥有出息。这小子到底多喝了几年墨水,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看他现在指挥两个哥哥喷药的样子,比原来的支部书记余华祥,不知要能干到哪里去了!这小子说过的话,预料的事,没有一样不是实现了的。外人都说:“文义嘴巴有毒呢!”真是,这小子越来越不可小看了。
生活,对余忠老汉来说,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明白!
正在余忠老汉被希望鼓舞,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时候,文义提着农药,往这块田来了。
余忠老汉看了看田里的水,己放得差不多了,急忙堵住了田缺。
“爸!”文义来到了余忠老汉面前,放下农药,关心地说:“那些田的水都合适,不需要放了,你回去歇着吧!”
“歇啥!”老汉眼里闪着慈祥的光辉,亲切地看着儿子回答:“人是劳碌命,越耍越不自在。”
文义见父亲自从上午买回农药后,不但眉头舒展开了,而且说话的语气、声调都充满了仁爱和慈祥。文义也知道这是父亲对今年的收成和全家的生活,又充满信心的缘故。文义暮然想到,父亲正处在高兴和快乐中,何不趁这时把二哥和玉秀的事,对他老人家说说,试试他的态度呢?想到这里,文义便绕了一个弯子,对余忠老汉说:
“爸,二哥今年都二十六了,他的婚姻,你们老人家该拿主意了。”
提起这事,余忠老汉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回答文义:“你以为我和你妈不着急?不是姻缘不成亲,我们也莫得办法呀!”
“爸!”文义这才开门见山地说:“不瞒你说,玉秀姐打算和石太刚离婚,然后再和二哥结婚。二哥也同意,这是现成的媳妇,不要你们操心了,你老人家赞不赞成嘛?”
“啥?”余忠老汉如闻天方夜谭,立即目瞪口呆起来。半天,才突然忿忿地说:“撞她妈个鬼!早要这样,她当初为啥要嫁给石太刚?!”
“爸,过去的事情就莫说了吧!”文义说:“玉秀姐对二哥,一直都是有感情的!”
“有孩的个感情!”余忠老汉生起气来了:“有感情就不会这山望到那山高了!这阵她莫得丈夫了,又想回头勾引原来的男人,就算有感情啰?”
文义听见父亲说出这样刻薄的、损伤别人的话,心里产生了一种不高兴的情绪。同时,也为玉秀抱不平,便用了几分委婉的语气说:“爸,你不要这样说人家!也要回头看看自己的人……”
“自己的人又咋样了!不囗不瞎,拿到人市上比,不比哪个差,哪有找不到婆娘的!”像对待生活一样,余忠老汉对儿子们的婚事,也仍然没有灰心失望。
“爸!”文义见父亲一副犟牛筋脾气,知道一时说不转他,便改换了语气劝道:“二哥己经那么大的年龄了,从玉秀退婚后,连媒人也莫得一个上门。在这件事上,你可要好好想一想,莫误了二哥一辈子大事。”
余忠老汉还是抱定自己的坚定信念:“世界上只有剩谷剩米,莫得剩儿剩女,我就不相信他要打一辈子光棍!”
正说着,文忠和文富喷完了上面田里的农药,往这块田走来了。此时的文富,心里正辉映着七彩阳光,充满了无比甜蜜的幸福感。农药买回来了,庄稼有救了,更重要的,是他和玉秀重新相爱了,并且爱得那么深,那么火热,以至于做成了男女那事。不但如此,玉秀还要嫁给他,和他亲亲热热过一辈子!过去日思暮想的事,就要实现了,这咋不叫他心花怒放呢!从回到家里,他看一切都觉得亲切、新鲜,心田里再不是阴霾的天空,而是充满了婴孩一样的纯净天真。山川、河流,在他眼中可爱;庄稼、禾苗,在他眼里可爱;父母兄弟,在他眼中更是可爱。干起活儿来,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走起路来,只觉得脚下像安了弹簧一样。说起话来,嘴也有几分灵巧了。就是呼吸一口气,鼻子也似乎比往日灵敏,大自然的清新味儿让他感到甜蜜。
沉浸在幸福中的年轻人哟!
可是,就在他心里无比欢愉地往这里轻快地走来的时候,文富压根儿也没想到父亲和文义在说什么。
他刚走拢田埂,父亲两眼盯着他,把他喊住了,然后冷不防地厉声问:“听说玉秀想和你结婚,有没有这回事?”
文富立即愣住了,没想到父亲会在这时直通通地问他。他看着父亲有些咄咄逼人的眼光,心里突地一紧,脸上不由自主地变红了。“嗯!”他慌乱地点了点头。
余忠老汉还没答话,忠厚老实的文忠听出了一点名堂,连想也没想一下,便断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再娶不到婆娘,也不要她了!”
文义不满意地瞪了大哥一眼,可想一想,大哥是个直人,他还不知道真情呢,于是就把不满压在心底,笑着对文忠说:“大哥,看你说得那么肯定,如果二哥硬要娶她呢?!”
“除非等我和你妈四脚长伸,闭了这口气!”余忠老汉盯着文义,却明显是说给一旁门头鸡似的文富听的。
“是不该娶个二婚嫂,何况她原先又吊过我们眼皮?如果要了她,别人会说你硬是饿痨了,找不到婆娘。”文忠不知有是有意还是无心,明显地站在父亲一边。
“我前世也不知做了啥可恶事?”余忠老汉忽然垂了头,内心无限悲怆地说:“出了一个现世报,又怕要出个现世报!”
“爸,这和文英出的事不同!”文义解释说:“就是文英,也不是多大不得了的事。”
“啥子才是大事?”余忠老汉气愤地瞪着文义吼了起来:“外人晓得了,还不把你祖宗八代骂尽!你还嫌丢人现眼不够,在一边帮黄腔?”
文义不屈不挠地和父亲争辩:“爸,你刚才说,不是姻缘不成亲!他们经历了一场那么大的波折,最后还是要走到一起,正是他们的缘份呢!”。
“屁的个缘份!有缘份又不得退退搞搞的了!”余忠老汉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
文富听了,非常痛苦地背起喷雾器,“咚”的一声跳进秧田里,打开开关,一边气愤地、胡乱地喷着农药,一边生气却是坚定地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我就是要娶她!”
“除非你像文英一样,滚出去,永远不落这个屋!”余忠老汉也怒火中烧,对着文富的背影吼道。
一个因对未来重新充满憧憬而刚刚恢复宁静与和谐的家庭,因了文富突然出现的婚事,又陷入了新的矛盾和苦恼中。
这时,文富心中的七彩阳光没有了。他只觉得周围的天空暗了下来,心里憋闷得想哭。他心不在焉地喷着农药,把药液喷得有一搭,没一搭。他想起玉秀,想起一切,只有他才知道他俩的爱有多么真切、深厚。他多想对父亲把这些说清楚呀!可是,这些儿女私事,一来他羞于说出口,二来他又怨自己口笨,茶壶里装汤圆——嘴嘴拿不出。此时,他越是怨恨自己,怨恨父母,越是思念玉秀,越是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叫出来,喊出来。想着,这个质朴的庄稼汉子,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感情,让滚烫的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此时,文义心里也非常难受。这难道就是他那个质朴得可以接受很多欺骗;宽厚得可以承受很多不该承受的负担;容纳很多不该容纳的坏人坏事;仁慈得见了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就恨不得脱了裤子给别人穿的单纯的父亲吗?可是现在,为了维护自己脸上和家庭的一点可怜的面子,他竟然对一个钟情于自己儿子的善良、温柔、不幸的女人,难以容纳,竟然可以置亲生儿子的幸福于不顾,固执得近似于愚顽,并且说了许多伤害别人的、如俗话所说的:“牛都踩不烂”的话,这又是多么可怕的、复杂的人性啊!
但他还是相信,父亲的思想总有一天会转变。对这一点,就像父亲对生活一样,文义也充满信心和希望。
43
第二天早晨起来,文富痛苦、压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夜晚一直没睡好,像一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脑海里总有一团东西纠缠不清。一会儿,想起过去和玉秀的来往,想起在城里两次到玉秀家去,想起玉秀那份亲热的温存和缠绵的话语……他禁不住脸热心跳,浑身燥热难耐。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父亲下午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怒不可遏的神情,以及那些不讲道理,没有通融余地的话。欢娱又很快从他身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绝望的、难受的情绪。他一会儿觉得父亲可恨,恨他蛮不讲理,恨他专制霸道。一会儿又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无能,没有出息。这样纠缠不清地熬到天亮,起床来,只觉得眼睛发胀,头脑昏昏沉沉,心里仍然憋闷得难受。越憋闷,越感到委屈,越想和人吵一架。因此,吃早饭时,当家里那条叫“花脸”的黑狗,围着他亲昵地摇尾巴时,他猛地一脚踢去,把“花脸”踢出老远,“嗷嗷”地痛叫着,不知是哪儿惹着了这个平时和气、善良的主人。
吃过早饭,文富第一次没心思出去干活了。他闷着头,黑着脸,谁和他说话也不答应。先在屋里闷坐一会,然后便到自己小屋里,倒在床上就睡。尽管睡不着,可也懒得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隔房嫂子叶冬碧,来向文富提亲了。
文富并不知道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来了,他还在房里躲着生闷气。这时母亲上来,一边“咚咚”地摇门,一边大声催促:“文富,你躲在屋里干啥子?还不快出来,有人来了!”
文富不知是谁来了,他虽然心里有气,可如果是客人来了,他就不应该再赌嘴黑脸。过了一会,他尽量装得自然一些,开门走了出去。
下到楼底堂屋里,见隔房嫂子叶冬碧,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凉椅上。见他下来,立即笑眉笑眼地开玩笑说:“我说二兄弟,大白天躲到屋里做啥子呀,怕是害相思病哟!”
文富苦笑一下,作古正经地问:“二嫂有啥事?”
田淑珍大娘不等叶冬碧回答,立即喜孜孜地对他说:“你二嫂来给你说媒呢!”
“就是呀!”叶冬碧接过田淑珍大娘的话,像表功一样说:“哪时都想给二兄弟找一个,可打起灯笼火把都找遍了,也没合适的,这下可找到一个,是我娘屋里的表侄女。要说我这个表侄女呀,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外面的活儿,拿得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