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乡长这才想起昨晚文忠去向毛支书要钱的事,“哦”了一声,不好再批评了。停了一会说:“这个情况特殊,可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栽插任务。”
田淑珍一边捶腰,一边回答:“等孩他爹他们回来,我们一定抓紧栽。”
小吴见田淑珍捶腰,她是知道这个上年纪的女人患有腰疼痛的,就关切地问:“大娘,你的腰疼是不是犯了?”
田淑珍说:“穷人生了个富贵身,不要紧的。”
陈民政听了,也很为她们家的秧子担心,接了田淑珍的话问:“你们还有多少田没栽?”
田淑珍说:“早着呢。”
毛开国昨晚为余家养五保户的事,曾经产生了一丝自责的感情。这会儿见田淑珍带着病在田里插秧,昨晚曾经有过的内疚的心理又游了出来。他瞅了一眼已经走到另一条田坎上的刘副乡长,压低了声音说:“不要慌,你们家情况特殊,晚两天栽完也没关系。”
小吴也悄声说:“就是,大娘可要注意身体!”
田淑珍听了这些话,心里一时很感动。又怕这些话让刘乡长听去,会让他们吃批评,便说:“没啥,干部也是为我们好,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陈民政、小吴、毛支书又在田坎上站了一会,才离开了。
他们走后,田淑珍大娘回过头,朝来路上张望了一会,这时还没见文英的影子。田淑珍大娘不觉生气地抱怨起来,说:“文英这死女子,现在还不来,还在家里干啥?”
田淑珍大娘婆媳俩栽秧的田,正好挨着隔房侄儿余文全的田。此时,文全夫妻也在田里忙着。刚才,田淑珍大娘的抱怨,也恰好被他们听见了。快人快语的叶冬碧于是就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大妹子,今后该找个啥人户呢?”
淑珍大娘没听出侄媳妇话中的意思,在上边田里老实地说:“农村人,找得到个啥样的人户?笆囗门对笆囗门,板板门对板板门,也找个农村人呗!”
冬碧“噗哧”一声笑起来,说:“二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文英妹子,这么娇气,今后要找一个很贤慧的丈夫才是。”
“那倒是!”田淑珍大娘这才听明白了。
这时,文全也以哥哥对妹妹关怀的态度,真诚地对田淑珍大娘说:“二婶,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你们对文英,不该这么娇惯呢!女娃子家,不吃苦耐劳咋个行?嫁到别人家里,人家会说娘屋没教得好呢!”
“是呀!”淑珍大娘口里应着,心里却觉得很不好受,这是旁敲侧击地笑话她的文英呀!可是,人家的话说得完全对呀!自己是女人,媳妇是女人,哪个女人不是要吃苦耐劳一辈子?哪个男人又会喜欢好逸恶劳、外表一枝花、里面豆腐渣似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就在心里暗暗生起气来,失悔自己过去娇惯了她,又恨文英不争气。看见文英这时都没来,便喊卢冬碧回去看看。
卢冬碧去了没一会就回来了,阴着脸对田淑珍大娘说:“还在困呢!”卢冬碧在心里、早就和自己这个小姑子过不去了。只是因为丈夫和全家人都惯她,才没在嘴上说出来。
淑珍大娘此刻真正在心里怨恨起女儿来了,她不由得咬着牙齿,自言自语骂着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再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下去了!”骂着,真恨不得立即回去,把文英从床上扯下来。
可是,这个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她的女儿,此时正处于苦恼、惶恐甚至是痛苦的深渊中呢。
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午,她和林平大胆地偷食了伊甸园的禁果,又在经历了最初的懊悔、不安、烦闷以后,这个多情的姑娘,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再也离不开林平了,一下子堕进了爱河里。最初的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念头,现在渐渐退到一边去了,而爱情这时占了上风。她日夜思念林平。起初,她只把这种思念化在纸上,不断地给林平写信。后来,她不满足这种纸上谈情了,便偷偷地借故赶场、到同学家去,不断地去和林平幽会。林平住在父亲家里,自然没有幽会的条件。
林平办公室那位同事临时支起的单人床,便成了她和林平甜蜜的婚床。文英和林平约好了,常常下午去。如果去早了,这段时间是文英最痛苦难熬的时间,她像一只孤零零的失伴的鸟儿,焦急地、毫无目的地在街头蜘橱。她不能立即到机关去找林平,她必须等到机关人员下班走后,囗无一人时,才能去敲开自己情人的那间屋。而这时,林平也会以下乡采访为由,躲开家里的人,候在这间小屋里。他们进去,立即反锁了门,不能开灯,只有在外面反射进室内的朦胧的灯光中,尽情地拥抱、接吻,在相互的耳边说些甜蜜的悄悄话。这时,会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喝水,忘记了世上的一切。有时,林平会早早地准备好两只面包,趁人不注意时锁进抽屉里,等相互间的激情减退一些后,便就着暖壶里喝剩的白开水,一人啃一只面包,就算吃了一顿丰盛的喜筵。有时,林平来不及准备面包,两人便空着肚子,只用爱情佐餐,却也一点不觉得饿。他们就这样如胶似漆地度过一个苦短的夜晚。第二天,天还没亮,文英就必须趁无人时离开机关。有时,林平对文英说出一个地点,让文英先去那儿等着,自己收拾好了床铺再赶去。两人选择一个非常僻静的小饭馆,匆匆地吃点早饭,文英才怀着甜蜜的满足感,告别自己的情哥哥,回到乡下。有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个人不能在一块吃饭,文英这时就会饿着肚子回乡下。但她仍觉得幸福、陶醉。
就这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幽会、偷情,尽管事先都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但文英还是怀孕了。
此时,文英躺在床上,心里非常难受。这段时间,她常常感到头晕,心跳,身体乏力得跟大病了一场似的。尤其要命的是,她不想吃东西,看见吃的东西,心里就想呕吐。但却想吃酸的,可这时没任何青果子可吃。馋得闻见缸里的泡菜,恨不得扑过去吃个饱。刚才,她还悄悄地起床,去泡菜缸里摸出好几根酸菜吃呢!只可惜泡菜太成,这会儿让她心里更难受。她已明显地知道自己怀孕了,此刻她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又好奇,还有惶恐、不安和痛苦。可是这一切,文英姑娘都没向人说。她不能对父亲说,也不能对哥哥说,甚至连母亲,她也羞于开口。
她只有独自一人,来吞咽自己酿造的幸福的苦酒。
这些,田淑珍大娘又咋个能知道呢?
中午,当田淑珍大娘回家做饭的时候,见文英果真还在蒙头大睡,这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第一次改变了对女儿迁就、容忍和溺爱的个性,气冲冲地走到女儿床边,“呼”地掀开了文英的被盖,并且用了很刻毒的语言骂道:“你个懒婆娘儿,你要挺到哪个时候?!我这样大的岁数,带着病还下田栽秧,你倒享清福了?还要不要修个神龛,像嫩母儿一样把你供起?”
文英第一次挨母亲这样的骂,一下子愣住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木然地向着母亲,眼睛呆呆地,不知说啥才好。’
淑珍大娘骂完,气微微消了一些。可这次,她打定主意,绝不能再娇惯她了,看见女儿发愣的样子,又说:“我管不了你,等你老子回来再管你!不把你教个样子,我们今后也要挨骂!”说完,出去了。
文英等母亲出去了,才明白过来,突然委屈、痛苦地抽泣起来。
但下午,文英仍然没有出去。因为中午在她抽泣后,又连续发起干呕来。她不敢呕出声,只好躲在被窝里呕个没完,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干净。吐后。她更觉疲倦、衰弱了。中午,她也没吃多少饭。
第二天下午,余忠老汉和文富、文义,终于抬着余天志老头回来了。在傍晚时,田淑珍大娘果然以一个母亲的责任感,向丈夫说了文英大白天睡觉和文全、冬碧这些人的议论。余忠老汉一听,一下子也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是呀,养不教,父之过,都怪过去娇惯了她,才使她现在这样懒惰。女孩子不能跟自己一辈子,今后嫁出去,还像这样懒惰,咋个得了?几个儿子,都是好样的,但如果女儿成了“现世报”,自己还有啥脸见人?余家的好名声也要被她糟蹋了!想到这里,余忠老汉就把文英叫到面前,第一次拿出了父亲的威严,指着女儿的鼻子大声说:“从明天起,你再偷懒不干活,老子要捶烂你的肉!”稍停,还不解恨地说:“等今后嫁出去,让别人戳脊梁骨,不如老子先教训了!”
文英傍黑时起床了。自己感觉得心里稍好一些。现在,她听了父亲的谩骂,既委屈又伤心,便像往日一样,对父亲说:“别人要戳脊梁骨就戳,不要你管!”
没想到余忠老汉也不似平常,听了这话,一下子暴跳起来,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文英脸上,口里还骂着:“不要老子管,你就早点滚出去,免得成为‘现世报’丢老子的脸!”
文英猝不及防,被父亲有力的大手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她打了一个趔趄,用手捂住火辣的面孔,双腿颤抖起来,却一时忘记了哭。
文忠、文富、文义见父亲今天动了这样大的肝火,急忙围过来,劝的劝父亲,护的护文英。余忠老汉怒火未消,对几个儿子们吼道:“你们今后哪个再护她的短,就跟老子滚出余家去!”唬得几个儿子噤若寒蝉,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劝父亲,也不好护文英了。
文英这时的泪水才夺眶而出,但她再没力量和勇气去顶撞父亲了,连哭声也是压抑的啜泣。
这是余忠老汉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他的宝贝女儿。这一巴掌哦,打得好沉重!
文英姑娘,你可要理解父母对你的一片爱心,并宽容他们啊!
31
天蒙蒙亮了。
文英姑娘和衣坐在床上,从完全敞开的窗子里,目不转眼地望着屋外。外面天地间混饨一片的黑色,逐渐被黎明来时的光明,稀释成了一种淡绿淡绿的颜色。天空中的星星,渐渐少了,也失去了明净的清辉。树木、竹林有了淡淡的影子。文英知道此时外面已大致看得清路了,便急忙下床来,挎起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一只小包袱,留恋地把自己住了两年多的小屋最后扫视一遍,才悄没声息地走出房间,走下楼,轻轻地打开门,走进了美丽苍茫的曙色里。
昨天晚上,余忠老汉的一顿谩骂和那一巴掌,使文英姑娘害怕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性格严厉的一面。她没想到,平常温和得像绵羊、慈祥得像老祖母的父亲,会有这样严厉得近似于残暴的性格。那一巴掌打得好重,至今脸颊上还留着五条青筋似的痕印。特别是父亲关于“现世报”、“丢老子的脸”的话,更使她害怕得身子发抖。是呀,她现在已经是“现世报”了!她已经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在农村,即使是出了惯偷、抢劫或杀人犯,也比不上这事更辱没家风。天啦,父亲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可是,哪有三年不漏的茅草房?一旦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像父亲所说的,“把她的肉捶烂”?即使捶烂了,这一家的好名声,也会被她彻底毁了呀!好面子的父亲,会不会因她而去自寻绝路……想到这些,文英姑娘彻底恐惧了。想起将来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想起今后邻居乡亲投来的一道道鄙夷不屑的冷淡的目光,想起他们叽叽喳喳、指指戳戳议论的神情,文英害怕得汗毛倒立,全身像虚脱似的,冒出一层冷汗。她想哭,却浑身颤抖得哭不出来。她感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阴森森的墓地里,到处是人,用恶毒的语言、尖利的目光、有力的巴掌,逼着她去死。
“天啦,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在一种恍惚迷离中,她的眼前忽地出现了林平——她的这个冤家。蓦地,先前被爱情主题淡化了的那个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念头,立刻也冒了出来。
“对,找林平去!”文英立即像见到一线曙光似的,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我要离父母远远的,不让他们为我背骂名。我也要离开这里的熟人、乡亲,不让他们对我说三道四。我就在城里,哪怕讨口叫化,也永不回这个余家湾了!”
文英立刻沉浸在自己的决定中,她觉得,这是一条现实的、光明的路子。在城里,林平为她找一个临时的职业,是不成问题的。这样,她既躲避开了父母和乡亲们的责骂,又可以经常和那个冤家见面。文英有些按捺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就离开这间小屋。她想了想,又觉得不该不明不白地出走,让父母哥哥们着急,事情迟早会让他们知道的,不如明白地告诉他们。于是,她爬起来,伏在桌上为父母和哥哥们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压在一本书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