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商、务工挣钱。推广农业新技术,要么,是一句空话,要么由留在家的文盲老头、老太太瞎整,结果好事变成坏事。你说,这样下去,农村这只龟还能追上城市这只兔吗?只怕累死了,也是白费劲呢!”
杜伟听着文义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惊呆了。没想到这个老同学,一下子懂得了那么多道理,说起来鞭辟人里,句句都是真理呢!他忙夸奖地对文义说:“你真可以成为理论家了!也倒是呢,现在干啥子都比农业来钱。我们这儿的工人都说,种粮不如买粮!挣一天钱,买半个月粮呢!”
文义听了,沉吟了一下,又忧虑地说:“现在看是这样,可大家都不种田了,又到哪儿买粮呢?”
杜伟说:“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忧虑的事情!当官的应该比我们想得长远,他们都不着急,我们着急没用。我们该挣钱时,就卯足劲去挣点钱吧!昨晚我在想,像你这样,老窝在家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有啥子意思?咋不出来闯闯?就是到城里来下苦力,也远比种田合算得多!”
文义听了老同学这番诚恳的肺腑之言,忙回答杜伟说:“去年我就有这种打算,可一时又走不开。”
杜伟问:“咋个走不开?”
文义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家不该去转包别人那么多地,现在套住了手脚,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杜伟听了,立即开导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俗话都说,舍得宝,宝换宝,舍得珍珠换玛瑙,何况几亩地,就是让它荒起长草,又咋样呢?要好好想一想,哪头利益大些?如果你安心出来挣钱,我这预制场,现在正需人手,你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文义听了,心里感动起来。过去还担心一旦出来难找活儿,现在有现成的活,就更高兴了。刚想答应,忽然又犹豫了。过了一会,没办法地叹着气回答杜伟说:“现在不能!眼下,活儿出来了,过不了多久,又是插秧,又是收小春,忙呢!等忙过了,我再来!”
杜伟毫不犹豫地说:“你啥子时候来,我都欢迎。即使人手满了,多你一个人也没关系!”
两个老同学说话之间,东边天际的鱼肚白变成了玫瑰色彩,天地间的景物逐渐变得明晰起来。接着,晨光徐徐地照在了江面上。文义要忙着回家取钱,杜伟留他吃早饭没留住,便掏出五十元钱,塞在他手里。文义推让着,拒不收老同学这份心意。杜伟生气了,说:“你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该深更半夜来找我;既然要来找我,就说明你还信得过我这个老同学;既然信得过我,就不该见外!”一番话,说得文义心里热乎乎的,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收下那钱来。
回到医院,文义把老同学给的五十元钱,全交给父亲,然后问了一些情况。余忠老汉叫他去医院食堂买两个馒头,吃了再回家,但他没去,空着肚子就急急地往家里赶了。
在乡上的场口处,文义意外地和拉着一车稻谷的大哥相遇了。文义觉得很奇怪,忙问大哥是咋个回事。文忠停下来,把昨天晚上到支书毛开国那里要钱的事,对文义说了一遍。但他没把毛支书他们请他喝酒的事,告诉文义。
“这一定是他龟儿故意收拾我们的!”文义听完,本想奚落和责备文忠一顿的,转而狠狠地咒骂起毛开国来。骂后,才解释给文忠听:“那次,我们对林平说,是村上安排我们养的余天志,林平不相信,才去问的姓毛的,不是他这个老杂种那样说,姓林的能够乱写吗?”
文忠听了,心里亮开一道缝来。可仍是愁眉苦脸地说:“就是:他乱说的,可现在文章都登出去了,我们能向大伙解释清楚吗?”
文义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长叹一口气,说:“这是叫我们吃软亏呢!狗日的,软刀子收拾人,不见血呢!麻烦事还在后头。刚才我走时,爸对我说,余老头的病一点不见松,天亮时,他忽然想吃鸡。爸说,这不是好兆头。人要死时,都是想吃好东西的。叫做吃落气饭。这一死,咋个办?”
文义说完,文忠更急了,忙望着弟弟说:“连医药费都不肯给,死了这砣钱,毛支书肯想法给?”
文义见大哥六神无主的焦急神情,忙安慰他说:“也没啥子!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就叫文忠快把粮拉去卖,自己回家杀鸡炖汤,给天志老人送去。
文忠一听,说:“咋不在馆子里买一份鸡肉,给他吃呢?”
文义说:“我也这样说,但爸说,家里有鸡,也少花些钱。再说,饭馆里的鸡也不定炖得把。爸叫回来杀只鸡,炖(火巴)一些拿去在医院里别人的煤油炉上热一热,余天志大爷想啥时吃,就啥时候热,比到食店里买方便得多。”
文忠还是有点舍不得,说:“家里的鸡正下蛋呢!”
文义说:“可这老头吃一次算一次,再下蛋,该杀还得杀呀!”说完,两弟兄就在场口前分了手。
文忠在粮站卖了稻谷后,回到家里,文义的鸡汤恰好炖好,装在一只大瓦罐里,正准备顺路到粮站找他。文忠忙把卖稻谷的四百八十元钱,悉数交给了文义。
还好,傍晚文富回来,带回了余天志老头病情好转,明天就可以出院的好消息。在家的文忠、田淑珍大娘、文英以及文忠的妻子卢冬碧,一颗颗悬吊着的心,才稍稍踏实下来。
30
温室两段育秧,是这一年农村刚刚推行起来的一项农业新技术。为了缩短杂交水稻的生长期,躲过伏旱,提高产量,上级强调了改稻种直播。等到温室培育出二至三片叶时,才寄栽到秧田里,夏收过后,再从秧田移栽到大田的方法。这种栽两次秧的新技术,对于祖祖辈辈习惯于传统耕作方式的农民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因此,大家都不愿接受。这时,乡政府就采取了一系列强制手段,如不供应大春化肥,征收新技术推广延误费(罚款)等,强迫农民接受。农民在行政手段的干预下,勉强接受了。但在从温室端出一笆囗一笆囗瘦弱的秧苗,往秧田里寄栽时,才知道这活委实麻烦。
首先,那秧苗只有一寸来高,柔嫩得像一棵刚拱出土的草芽,一棵秧苗栽一窝,前后间距一寸二左右,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更不能插得太深,也不能插得太浅,更不能插得歪歪斜斜。加上秧田中又没有水,是农民所称的“扯脚烂”,只能站在厢沟中,够着手往厢畦上插,忙不起,闲不住,得非常细心。所以,很多人在田里弯了一天腰,勾得背脊骨像要脱节似的酸痛,眼也肿了。连脚上的汗毛也被田里又粘又糯的稀泥扯得光生生的不留一根,却栽不了半斤谷子的秧苗。有的偷懒或缺少人手的家庭,栽着栽着,便把秧苗倒在四角或踩在泥里,爬上岸来,回家重新浸泡谷种撒播去了。〕
对余忠老汉一家来说,他们既舍得吃苦,又不缺劳力,更重要的是他们家有一个接受新技术快的“大知识分子”文义,深知这种两段育秧方式,能在秋后换来更多的稻谷。所以,当别人怨声载道或“铺盖窝里眨眼睛——自己哄自己”时,他们一家人却在田里,认认真真地把这件活儿,当做了一件大事来做。
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却出了余天志老头突然生病的事。在家里的几个主要劳力,都忙乎着为天志老头治病去了的时候,栽寄秧这个艰苦而又细心的活儿,就不得不落在田淑珍大娘、文英和文忠的女人卢冬碧等几个“半边天”身上。
这天早晨,当文义站在县城滨河公园的石栏杆前,和他的朋友杜伟倾诉肺腑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病正在家里忙着。田淑珍患有腰疼病,在春季里,这病也像从土里拱出的春草一样,从骨节缝里滋生出来,这几天正厉害。前些天里,田淑珍大娘只在地里和家里干些杂活,没下田栽秧。可现在家里几个主要劳动力都不在了,她不得不带病唱起主角儿。她很早就起了床,做好了早饭,让文忠吃了饭好拉谷子去粮站卖。文忠在天蒙蒙亮时,起来吃了饭,把谷子装在板车上,刚要走,卢冬碧把他喊进屋里。文忠问:“有啥事?”
卢冬碧迟疑了一会,才说:“卖了谷,给我买一件过热穿的衬衣回来。”
文忠一愣,说:“人家在医院里,踩着火石要水浇呢!买衬衣忙啥,你又不是没热天穿的衣服?!”
卢冬碧一听,拉下了脸来,说:“你啥时心甘情愿给我买过一件衣服?我嫁到你家来,起早晚睡,勤做苦磨,得了啥好处?”
文忠听了,心里略微生起气来,说:“家里谁没勤做苦磨?这事让爹知道了,不说我们自私自利?”
卢冬碧说:“谁和你一起去卖谷了?你就不能打点埋伏?都像你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这个家就对了!”
文忠说:“我们家谁各顾各了?”
卢冬碧说:“别的不比,你比比去年为文富结婚打的家具。你过去结婚有啥?”
文忠说:“你咋说这些?人家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谁叫我们做了老大!好了,我走了!”说完,也不等卢冬碧再说啥,转身出来就拉起板车走了。
卢冬碧见文忠一副死疙瘩心肠,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一直把脸拉着不说话。
田淑珍在文忠夫妻俩说话的时候,先喂了猪。等文忠走后,便去唤文英起床。她走到文英床边,摇了摇蒙头大睡的女儿,说:“莫睡懒觉了!今天你爸和哥都不在,你再不能像往天那样梭边边了,也要打起顶巴手做呢!”
文英听了,在被窝里“唔唔”两声,有点不耐烦地说:“讨厌。”
田淑珍大娘听后,也不生气,只是数落似地对女儿说:“我还讨厌呀?叫你起来吃现成的,你倒还嫌我讨厌?”
文英干脆把被子扯上来,蒙住耳朵,又把身子转过去,不理田淑珍大娘了。
田淑珍大娘见女儿这样,只以为文英还像以前一样,想睡懒觉。想了想,便只好依顺她,说:“我和你嫂嫂先去吃饭,你快点起来!”说完,出去了。
吃完饭,却还不见文英起来,田淑珍大娘又去催。文英嘀咕着说:“你们先走嘛,我又不是不晓得路?!”
田淑珍大娘听了,只好没办法地说:“活路忙忙的,你困晏些嘛!”说着,就脱了鞋,和卢冬碧一道往外走。
卢冬碧因要文忠买衣服的事,吊了半天脸子,这阵见婆母带着病要去栽秧,心里还是不忍,于是说:“妈,你咋下田去?”话音虽然有点气呼呼的,可也不乏关怀的温情。
田淑珍说:“上级规定得紧,我栽几棵也少几棵。”
卢冬碧说:“我们可没有要你下田!爹回来要是说啥,我们就不得背黑锅哟!”
田淑珍“噗哧”一笑,慈祥地说:“我的好媳妇呢,他回来怪你啥?你的孝心我们是明白的,人就是贱命,越迁就它就越是病病挨挨的,三天没有两天好。走吧!”说着,端起小盆先走了。
卢冬碧见了,也不再说啥,跟在婆母后面下了田。
可是,她们在田里栽了很久,还没见文英来。
这时,太阳的千万条金线一齐射向大地,田野、山岗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明朗和生机勃勃。蜜蜂忙碌地在油菜田里采蜜,“嗡嗡”的声音很远都能听见。最给人增添忙碌气氛的,是远处树林中布谷鸟儿一声声“布谷、布谷”的叫声,似催人的战鼓,不断地告诫和提醒庄稼人,不要错过大好春光里“布谷”的季节。
庄稼人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季节。山岗上、田野里,到处都是埋头干活的人群。这时的路上,不但见不到了冬日里到处闲逛的耍人,就是在田里干活的人群,也没有了往日的嬉闹玩笑。没那份闲心了哇,人不催人地催人呢!
田淑珍和卢冬碧婆媳俩插了一阵,刘副乡长带着全村干部陈民政、小吴和毛支书,一齐走了过来。
近几年,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刮起了一股催收催种风。每逢农事季节到来,乡上就组织起人马,下来督促栽插和收割。好似农民都糊涂了,没有他们的催促和督查,就不知道种庄稼。刘副乡长走到田淑珍婆媳俩的田边,眉头就皱紧了,不客气地问:“你们家咋只有两个人栽?”
田淑珍的腰正像有一把针往骨缝里扎着,酸酸地发疼。她艰难地直起腰来,说:“孩他爹和文富他们,有事去了。”
刘副乡长说:“啥事也比不过抢栽抢插,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田淑珍说:“五保户余天志病了,孩他爹送他去住院了。”
刘副乡长这才想起昨晚文忠去向毛支书要钱的事,“哦”了一声,不好再批评了。停了一会说:“这个情况特殊,可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栽插任务。”
田淑珍一边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