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酒醉心明白,舌头打着卷说:“就是严重呢!我爹和文、文富他们,已经把他抬、抬进县、县医院去了。”
“抬去了就好了!”毛支书立即表扬说:“我就知道你们家是仁义人,是不是?你们做得对,是你文忠的主意吧?”
“是、是。”文忠一下不知说啥了。他在心里还想着钱的事,可是,该怎样开口呢?他憋了很久,耳旁又响起文义的话来,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我们只,只有五、五十块钱。我爹说看村、村上能不能支些钱,明天文、文义回来、来取。”
毛支书听了,立即换上了一副愁脸,说:“哎呀,文忠,这事按说该村上负责,可是村上哪儿来的钱呢?分土地时,你是看见。的,集体一个瓦片都是分光了的。这两年,集体又没有办企业,村上开个会,写张标语,都要从大家口袋里掏钱,穷得跟叫化子一样,哪去找钱呢?文忠,你是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呀!”
文忠老老实实地回答:“那是,我都知、知道。”
毛开国接着说:“还有,你们当初说过,生养死葬,都不要村上负担一分钱!”
文忠听到这里,虽然头脑很乱,可仍然一下怔住了,说:“我、我们没说,说过这样的话呀!”
毛支书笑了笑,仍不慌不忙地说:“这可是那个林平大记者,白纸写成黑字,印在报纸上的呀!乡上三干会,还号召全乡人民向你们学习。刘乡长,是不是?”
刘副乡长说:“是养五保户的事?对,有这样一回事!这是去年全乡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件大事呢!”
毛开国接着说:“我们知道,你们一家人都是说话算数的人,特别是你文忠,更是说一不二的人,是不是?”
文忠听了他们的话,一下茫然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人说过这话。但支书对他们一家人说话算数的肯定,他却是十分赞成的。是的,他们一家都是要脸面、讲信用的人。如是真的有人说过这样的话,那吐出的口水就不能舔回去。想到这里,这位老实人就说:“那是,我们是、是说了的话,就不、不反悔的。”
毛支书立即高兴地说:“那就好,大侄子!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人!不怕说句得罪的话,文富、文义虽然读过书,可就没有你懂事。俗话说,有事问大哥,有风吹大坡,你就要为他们做个榜样!回去告诉你爹,千方百计要把人治好!”
支书一番夸奖的话,使本来头脑就有些晕乎乎的文忠,更加晕糊起来。他又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再也没啥可说的了。于是就向支书表态说:“那是,救命要、要紧,我们不会不、不管的!我走、走了!”
说完,他就告别了毛支书、刘副乡长和刘华川,趔趔趄趄地往回走了。可是,这位老实人哪里知道,这都是毛支书当时为了报复他们,而又要的一个小阴谋呢。去年冬天那个下午,当林平记者兴致勃勃地对他采访余家领养五保户的事时,他这个做了多年基层工作的支部书记,一听年轻人的口气,便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材料了。当时,他的小心眼一转,计谋就上来了:何不顺着这个年纪记者的需要说下去!农村的事复杂,一个老人今后磕磕绊绊的事不知会有多少。眼下,公益事业大家都淡漠了,一家一户的工作好做,千家万户的工作就难做了。现在,由这个年轻人把余家五保户的事吹出去,今后有了麻烦,自己能推时,不就有了理由吗?于是,他不但把自己向余家摊派五保户的事,说成是余家主动向党支部要求领养的。而且还说余家如何如何保证,今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村上负担一分钱。这也就是那天下午,林平从毛支书那里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材料,而激动、兴奋的原因。
毛开国望着文忠摇摇晃晃走出门的背影,这时,内心也蓦然游过一丝后悔的情绪。他一辈子,没做过多大的亏心事。他忽然怀疑自己对余家这户全村闻名的老实人的做法,是不是过火了一点?当初只是为了在余家鱼塘人一份股,被他们拒绝了这点事呀!可自己却让人家摊上这么一个五保户,这是一般人家不容易接受的,可人家二话没说,接受了。如今医院的药费又贵,如果花上三百五百,人家又咋个承担得了?可是,毛支书又很快在心里为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不过,这也怪不得我呀!谁叫大家都各顾各?余家的日子再紧,但种着三十多个人的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反正得有人吃亏!”这样想着,这位毛支书的心就释然了。
文忠走出来,让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些了心里就愁成了一团。从支书那儿要钱的希望破灭了,可眼下,从哪里去筹到钱呢?人,已经抬到医院里了,医院说要一百元,你不能给九十九元九角。他知道,明天一早,父亲就会叫文富或文义回家拿钱,五十元钱就想从医院走人,没那么便宜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在文义面前夸下了海口呀!
文忠头想痛了,也没想出一个周全之计来。办法倒是有一个,可文忠不敢去想:卖粮。家里的稻谷除了接到新谷以外,大约还可剩两三千斤。可是,现在谷价低,家里日后的许多开支,也都指望着这两三千斤谷子呢!因此,他不敢去想。但等他走到家门口还没想出办法时,心里一狠,立即就做出了这种抉择。他想,要是父亲和文富、文义在,他们会咋个办呢?他们也一定会这样的,因为再没有别的路子了。
决心下后,文忠就决定明天黎明起床,拉两千斤稻谷去粮站卖。是的,有风吹大坡,有事问大哥,父亲不在,他这个做老大的,应该作这个主。
29
“城市的夜晚真美呀!”
黎明时分,余家老三余文义,站在县城滨河公园的石栏杆前,眺望着一江静静流淌的春水和江对岸繁星似的灯光,在心里由衷地感叹着。
城市还没完全醒来,他面前的江水也仿佛正处在神思恍惚之中,江水偶尔轻轻地拍打下河岸,发出温柔的“伊一哗”的声音。投在江中的两岸灯光和停靠在岸边的船影,被江水的微澜,拉扯得一上一下,一弯一曲,像一个不知疲倦玩耍的快乐王子,永无安定的样子。
文义不是专门来河边赏景,此时,他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昨晚,当他们父子三人把余天志老头送到县医院急诊时,他们都没想到,现在的医院真如老百姓所说:“捆到要钱。”没有三百元钱,说什么也不让余天志老头入院。这可把他们难住了。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任何亲人。熟人倒是有两个,一个是文富先前的女朋友玉秀,可这时,不论是文富,还是余忠老汉,都没有这份勇气,去向她借钱。况且,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她住在啥地方。另一个,是他们湾的余华祥。两年前他把田地转包给了他们,进城来开了“西门旅社”。可这会儿夜深人静,家家关门闭户,都在酣睡之中,要喊开“西门旅社”的大门也不容易,况且,余华祥为人吝啬,即使叫开了门,也不一定能借出二百五十元钱来。正在为难时,文义忽然想起他高中时的好朋友社伟,毕业后来县城一家预制场打工。不久前,听另一位同学说,他在滨河公园下面,自己开了一个预制场,就不知眼下在不在?想到这里,文义决定去碰碰运气,反正河边的沙滩永远是敞开着的,而预制场工人们栖身的工棚,对他也不会关上大门。就这样,他来到河滩上,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问,终于找着了他的同窗朋友。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当杜伟听说了他们的难处后,二话没说,随即拿出二百五十元钱,并亲自陪他到医院里,给余天志老人办了入院手续。老人住进医院后,医院里没有空的床位让陪伴病人的家属睡,余忠老汉心疼儿子,就叫文富和文义去社伟的工棚里,挤着打个盹儿。杜伟拉着文富、文义刚要走,文富忽然不忍心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坚持要留下来,杜伟只好把自己的老同学拉走了。
文义睡在杜伟的工棚里,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这除了老同学相见的兴奋外,更主要的,是城里到处都响起的“轰轰”的声音,这声音在幽静的夜晚,似乎格外突出。同时,他的脑海里还在想着家里出现的事,想着余天志老头的病情,还想着大哥文忠去向支书要钱,不知要着了没有……这样想来想去,文义失眠了。在一阵似睡非睡的迷糊以后,他就醒来了,这时,天已破晓,潮湿的春露和带着寒气的江风,使他觉得有点儿发冷。他再也睡不着了,独自一人爬了起来。
此刻,文义伫立在这个城市的江边,他的目力所及,只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朦胧的暗蓝色的江水。而远处的原野,却还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里,到处黑糊糊一片。在江对岸的灯火背后,可以看见一座傲然耸立的山峰的轮廊,却分辨不出上面的庄稼、树木。头顶上面的天空,此时比夜晚似乎更深邃,在泛着微白的穹顶上,几颗星星正在失去夜间的光彩。东方天际上,一条狭长的白带子似的云彩,在慢慢形成。
在这样一个幽静、神秘的清晨,文义面对城市的灯火和浩渺的大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单,他心里很快游过一丝悲哀,为自己,也为全家。他觉得冥冥中正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操纵着他们家往不幸的路上走。从去年冬天二哥的婚事突变和支书要他们领养五保户时起,他就有了这种担忧,感到自己一家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尽管他们都很勤劳、善良,都苦做苦磨,都努力想创造出幸福生活来,然而,多灾多难的命运却也是难以避免的。这也许有点宿命论,但生活却在证明着这一点。这不,领养的五保户突然重病,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是活是死还难说呢!并且,谁也还难以预料,在他们未来的路上,还有啥磨难在等着呢!
“天就要亮了!”他瞅了瞅东边天际渐渐亮起来的鱼肚白,喃喃地说。他希望天快一点亮,因为天亮以后,他还要赶回去取钱来还老同学的账呢!
“你咋这么早就起来了?”不知啥时候,老同学来到了身边。
“哦!”文义见被老同学发现,有点不好意思,忙遮掩似地回答说:“到处闹哄哄的,睡不着呢!”
“初来都是这样,久了就习惯了。”杜伟老实地回答。
说完这话,大家都像无话可说似的,沉默了一会,然后文义看着沿河滩栉比鳞次的工棚,打破沉默问:“这么多的预制场,水泥板好卖吗?”
杜伟不以为然地回答:“简直是供不应求呢!”
“是吗?”文义感叹起来:“怪不得,城市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杜伟说:“这两年,城市和城市人,确实是大变了样!”
“可农村呢?”文义忽然感伤起来,说:“虽说也在变,却是老牛拉破车——慢吞吞的。有些地方,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呢!”
“是呀!”同是农民的杜伟也深有同感地说:“有时,我看见城里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我就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农村是龟,城市是兔。只是城市这只兔子,没有睡懒觉的时候。这样一来,农村这只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赶上来了!”
“可能永远赶不上来了!”文义说。
“也许你悲观了一点。”老同学说。
“不,一点不悲观!”文义争辩似地回答。“这两年回到农村,我见得多了,也想得多了,有时干着干着活,我也在想。现在农村的改革,有人说是创举,也有人说是第二次解放,这些我都赞成。可要说成是农村今后的根本出路,倒值得怀疑了。说到底,就是各家各户种庄稼。几千年来,中国农民都是各家各户种庄稼。不管土地的所有权是咋回事,一家一户种庄稼是相同的。我们读书时,政治老师说,农业要实现现代化,农村要机械化,可现在,一家种着一块地。有的一块地,甚至分给几家人种,一户几厘,几分,这样的地,怎样来实现现代化?现在别说机械化,大集体原来的农机设备,都拆成零件分了,或者卖了。农村的机耕路,都被人挖了。农民种庄稼,又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你说,这样种下去,现代化、机械化,不是越来越远吗?人们越来越不热心公益事业,越来越自私起来。我读高中那阵,读过周克芹一个短篇小说《山月不知心里事》,说人们不关心公益事业,现在却是越来越严重了。像五保户余天志老头。如果不是我们家,也许早就饿死了。这样下去,咋个得了?还有,农村本来落后,更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建设,可现在搞任何一项都比种粮的来得多,富得快,有文化的年轻人,就纷纷离开土地,外出经商、务工挣钱。推广农业新技术,要么,是一句空话,要么由留在家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