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云山尔雅台上曾赋就怀念朱德的诗篇。往事历历在目,而转瞬间友人又已成古人,现在沫若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前往医院,与永别的战友见上最后一面。能瞻仰到遗体的象范文澜、陈毅、周恩来、朱德等还算是令人欣慰的,还有多少朋友连看上一面都不可能……这一幕幕的惨剧实在不堪回首。
沫若正在惊魂未定、余痛未消之际,九月九日毛主席又相继去世了,这噩耗简直令沫若难以置信。大半年之内,一根根擎天柱都折断了,沫若一次又一次堕入悲痛的回忆之中。他实在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然而在一个个不眠之夜,他总还是不能自已地想起他在广州林伯渠家中与毛泽东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九二七年北伐途中于武昌的分手,一九四五年在重庆国共和谈他们重又欢聚,至于建国后两人经常以诗词酬答,相互改诗、论诗的情景,更永生难忘。毛泽东在一九四四年写给沫若的信中曾激励他研究太平军的经验,这件事他始终放在心上,也曾积累了一些资料准备着手撰述,但由于种种原因,研究计划未能实现,沫若想起来就感到是一大遗憾,至今未能完成主席的嘱托。①如今主席逝世了,自己又病倒在床,看来这辈子也难完成这个任务了。
①于立群:《难忘的往事》,1978年1月1日《人民日报》。
怀着对中国前途的忧虑和对毛泽东逝世的巨大悲恸,沫若不仅抱病瞻仰了主席的遗容,而且勉力参加守灵。望着安详地躺在鲜花松柏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的毛泽东,沫若似乎难以相信主席大脑已中辍了对中国革命的思考,从今以后,中国革命将依靠谁?靠每一个中国人!想到这儿,不管两腿颤抖得多么厉害,不管浑身多么松软无力,他不断地咬着牙鞭策自己:站一会儿,再站一会儿,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我要挺得住啊!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日,沫若登上天安门,参加毛泽东同志的追悼大会,随着庄严的哀乐声,他在心中酝酿了两首《悼念毛主席》的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伟哉领袖万民亲,改地换天绝等伦。
三座大山齐扫地,五星红旗高入云。
反抗霸修防复辟,发扬马列育新人。
旰食宵衣躬尽瘁,英雄儿女泪盈巾。①
①后改题为《毛主席永在》,见《沫若诗词选》。
郭沫若传第二十章 熏风永驻 遗范长存
第二十章 熏风永驻 遗范长存
五十八
一九七六年的日子真不好过,熬过了寒气逼人的春天,送走了阴霾密布的夏天,又开始了愁云深锁的秋天。从一月到九月,悲恸的泪水时时糊住沫若的双眼,浓重的哀思常常笼罩他的心头,然而并没有扑灭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四害”横行岂无终日,妖氛猖獗哪有长时?可是未曾料到,他和全国人民盼望的大喜之日竟来得这么早:就在他最忧虑、最愤懑、最焦灼的时刻,党中央于十月六日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喜讯传到北京医院,胜利的欢欣把他的满脸愁容扫得一干二净,他从病床上抬起头来,咧开嘴笑着说:“我们又一次得到了解放!”
十月十二日,沫若抱病听取了党中央负责同志关于粉碎“四人帮”的重要讲话的传达,心花怒放,情思潮涌,立即口述了自己的感想:“……党中央在紧要关头,采取了英明果断的措施,为党锄奸,为国除害,为民平愤,真是大好事、大喜事,大快人心。为党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劳。”他表示要最紧密地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同心协力,锄奸除害”,决不辜负毛主席的长期教导和殷切期望。
欢腾的十月,激动得沫若无法静心躺在医院里养病,“满腔的怒火,无限的喜悦,都汇成创作的热情,又象大山一样地爆发了”①。他变得精神抖擞,禁不住纵笔疾书: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铁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
一枕梦黄粱。②
①于立群:《〈东风第一枝〉序》,见四川人民出版社1978年9月版《东风第一枝》。
②见《沫若诗词选·粉碎“四人帮”(水调歌头)》。
诗写好了,人却累得又发了一次烧。
天安门上的朝晖,长安街上的锣鼓,召唤沫若非参加首都军民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不可。医生的劝阻他不顾,亲人的嗔怪他置诸脑后,在人们的搀扶下,他兴高采烈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曾记得,二十七年前,也是在金光灿烂的十月,历史宣告了蒋家王朝的覆灭。从那以后多少个金色的“十·一”,他怀着翻身的喜悦,陪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登上天安门;但近年来,他在城楼上腻烦地看着“四人帮”的种种嘴脸与拙劣的表演,以至于他常想称病而不上天安门。可今天却不一样了,又是金光灿烂的十月,自己得以与人民一起在这里欢庆又一群丑类的倾巢灭顶。他重新感受到又一次翻身的喜悦。天安门啊,天安门!自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到今天,你是中国人民为摆脱种种苦难而不断奋斗牺牲的见证人。想到今后自己上天安门的机会将越来越少,他贪婪地看遍它的各个角落,不管谁迟早总要退出历史舞台的,要紧的是咱们的中华民族必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他深情地望着广场上涌动的无穷无尽的人潮,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平时站几分钟都感到困难的他,今天竟然连续站立了整整两个小时。如同金色的十月将会彪炳千秋青史一样,这一天在郭沫若的生命史上也出现了一个奇迹,长期佝偻显得老态龙钟的他,今天居然又能挺身而立,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这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从十年浩劫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看到:郭沫若还活着,郭沫若还不太老,郭沫若还有力量跟人民一起奋战!
时间老人在沫若的心头如此这般地镌刻了一九七六年的哀伤和欢乐,艰难和胜利。新的一年将不同以往,他特地遴选了自己喜爱的词牌《东风第一枝》填一阕新词,用来迎接一九七七胜利年,欢呼“东风欣新有主”,讴歌“新历史重整机杼”。真是时来运转,沫若的健康状况由于心情愉悦而有了转机,他已经出院,能在家中与亲人们欢度元旦,一同观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电视台联合举办的《迎新春庆胜利》演唱会。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演唱了沫若的词作《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感情充沛,曲调高昂,唱腔圆润,沫若听得动了情。后来他写信给常香玉,称赞她“演得非常有力,誉满首都,使拙作生辉,非常感谢”①。
①常香玉:《培育百花奖掖后进》,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新长征开始了,人们在壮志满怀地迎接新的战斗。沫若在家卧病休养,诗人的气质于时代的气息最敏感,他怎能安心憩息?不过他的身体毕竟已经十分虚弱,自己感到时间不会很多了,因而对立群说:“时间很重要,时间特别重要。”渴望在这最后的有限的时间里,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为人民再做一点有益的工作,即便重操旧业也是好的。他随手翻阅新出版的一期《考古》杂志,发现该志由于过去受“四人帮”的影响,一些文章的“帮气”尚未肃清,便立即写信给编辑部,希望引起注意。他获悉安阳殷墟武丁配偶妇好墓(殷代皇室的陵墓)出土了大批铜器和玉器,便托人将一部分精品送到家中给他观看、研究。细细摩挲古物,娓娓谈笑风生,他对来人说:“这次新发现更是证明殷代文化在武丁时便已很发达,与我原来所见,实相符合。”他庆幸我国考古发掘工作前程似锦。①
①夏鼐:《郭沫若同志对于中国考古学的卓越贡献》,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四人帮”倒台后的第一个新春佳节来临了,沫若显得特别兴奋,他把小女儿平英唤到身边帮他磨墨,拿起笔来顾不上手颤,一口气就写下了两副对联:
凯歌高唱
粉碎四人帮春回宇内促进现代化劲满神州
欢庆胜利
大治之年学二大中华早日冠寰中
平英高高兴兴地把春联贴在门上,红彤彤的纸,黑苍苍的字,把前海西街十八号的节日气氛一下子烘托出来了。她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家里过春节已经好多年谁都不记得贴什么春联了,今年爸爸忽然有兴致恢复郭家的传统风习,这是他老人家情动于中而不得不发,他想借此和全国人民共庆胜利年的新春。
“春来宇宙东风煦,风卷柳丝千万缕。”过去被“四人帮”打入冷宫的《洪湖赤卫队》、《小兵张嘎》等电影,以及话剧《万水千山》、歌剧《白毛女》等,这次在春节前后都得以重新与观众见面了,沫若填词赋诗,额手称庆:当年红军解放白毛女,今天党中央又解放《白毛女》,“白毛女,舞台重上,泪飞如雨”①。特别是对遭到“四人帮”围剿过的电影《创业》,他更关心,先后从电视中看了三四遍,十分高兴。他还约作者张天民来家里作客,鉴于沫若的健康状况不佳,当时一般会客只允许十五分钟,而这次却破例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告诉张天民:“四人帮”反对这部影片是为了反对周总理。当他得知作者正在创作与电影同名长篇小说《创业》时,即慨然允诺为其题签书名。②
①《沫若诗词选·歌剧〈白毛女〉重上舞台(忆秦娥)》
②据张天民1979年10月21日致笔者信。
由这些作品的遭遇又联想到许多人,这往往使沫若深感不安。十年浩劫,灾难重重,不知有多少同志由于与他有牵连而受到过这样那样的冲击。春节后不久,原抗敌演剧队的吕复来访,这时沫若又住进了医院。沫若紧紧握住吕复的手,对“四人帮”把演剧队打成“反革命别动队”,使他们许多人惨遭迫害寄予深切同情。吕复当然不会忘记,沫若曾为维护演剧队的革命历史写过不少证明,现在特地代表演剧队的成员们向他表达了无限感激慰问之情,但怕引起他的激动,影响他恢复健康,所以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让感激的泪水流出来,于是尽量讲一些使他轻松愉快的事情,谈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立群忙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回答是儿子,沫若风趣地说:“那就不会成为吕后啦!”在座的同志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吕复来时,曾带了一份揭批“四人帮”在抗敌演剧队问题上的罪行材料,在与沫若见面之前已先交给于立群,商定等沫若康复后再请他看。没想到过后他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跟立群将这份长达万余言的书面材料讨了来,在一天中分三次看完,并写了批语:“演剧队是党领导下的革命文艺团体,这个团体的革命性质,是不容颠倒的。”①由于他及时向党中央反映情况,这一起政治冤案终于很快得到了平反。
①吕复:《郭沫若同志和抗敌演剧队》,1978年6月20日《解放日报》。
待到四月间杜宣、严文井和周而复来看望沫若的时候,他已经又从医院回到了家中。劫后重逢,百感交集,这天大家都很激动。沫若说:“看到你们,我很高兴!”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体会到这句话饱含的无限酸辛,在林彪、“四人帮”统治的时期,谁也没有把握说十年之后会活着相见。立群也出来忙着招待这些老朋友,她笑嘻嘻地说:“你们身体都健康,又能在一起见面,真不容易。”话题很自然谈到一些老作家受迫害的情况,沫若坐在沙发上,手持助听器仔细听着,不时插问一两句。周而复叙述了自己如何因创作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而罹罪,甚至连同为他作品辩护的一位青年工人也惨遭迫害的事实,沫若听了非常愤怒,除了表同情和安慰之外,还说:“这是中国人民空前的灾难。但你比我年轻,身体更比我健康,继续拿起笔来,进行战斗,肃清‘四人帮’的流毒和影响,看来还要化很大的力气哩!”接着谈到他自己,说如果不是毛主席和周总理保护,“四人帮”也要向他下毒手的。临别时,沫若执意亲自送客。走到院子里,他指着满院含苞待放的牡丹对杜宣等人说:“再过一个星期,我的牡丹花就要开了。”大家看着花中之王经过一场风暴的摧残依旧茁壮成长,带来了满院春色,自然感到欣慰得很。沫若把他们送到二门口,仍依依不舍,便在石阶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