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 作者:龚济民 方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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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传 作者:龚济民 方仁念-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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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更多的志士仁人的血流洒出来,灌溉这株现实的蟠桃。”①这要求把人当作人的呼声,当然也包括给作家以自由,而要获得这种自由,那是必须经过流血斗争的。早在《虎符》脱稿之后不久,沫若在中苏文化协会所作的题为《再谈中苏文化之交流》的演讲中,就曾大声疾呼仿效苏联的文艺政策和法制,“主持文艺政策的人要着眼远处,给文艺作家以更多的空气,更多的阳光,更多的养料,使他们能够自由自在地发展”。有关当局当然是充耳不闻!

  

  ①《沸羹集·献给现实的蟠桃》

  自由不是祈求得来的,必须依靠韧性战斗。一九四二年五、六月间,沫若又从《史记·荆轲列传》中高渐离以筑击杀秦始皇的故事取材,着手创作五幕历史剧《高渐离》。为了考定筑这种乐器的形制,他几乎翻遍了自己用四个木箱垒起来的简易书柜。六月十四日午后,他抱着刚满半岁的儿子世英,一面吟哦,一面草成《白渠水歌》:“白渠水,何清粼,秋风吹槐槐叶落,又何人,扫为薪?……”一遍又一遍,也说不清是唱还是念,最后只听见他在呜咽……

  《高渐离》的火药味比《虎符》还要浓烈,主人公公然呵斥秦始皇:“如今天下的人都是和我通谋的!天下的人都愿意除掉你这个暴君,除掉你这个魔鬼,除掉你这个……”这当然是有所指的,作者毫不讳言,他写这个剧本同样也是有暗射的用意的,即存心用秦始皇来暗射蒋介石。因而对秦始皇的处理有失公正,不过这并不违背他的历史剧主张,因为他“只想把自己所想写的东西写得出,写得活,写得能使读的人、看的人多少得到一些好处”①。在他看来,历史剧创作与历史研究是两码事:“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因而历史研究要“实事求是”,史剧创作则要“失事求似”。②

  

  ①《沸羹集·献给现实的蟠桃》

  ②《〈沸羹集〉历史·史剧·现实》

  从结局来说,由于上述原因,《高渐离》比《虎符》惨得多,送审时就未能获得通过,等于被禁演,以致没上演过一次。

  自《棠棣之花》到《高渐离》,沫若已经写了四部历史剧。说来也真够有趣的,它们各自的情调和故事发生的季节,恰好排成了春夏秋冬:《棠棣之花》里桃吐丹霞,春光和煦;《屈原》里桔柚已残,时当初夏;《虎符》里桂花盛开,正逢中秋;《高渐离》里寒气逼人,冬云惨淡。沫若心中有数,这些原是不经意间偶然的巧合,然而都取材于战国时代,这却是有意识的抉择。后来他在一次专题报告中曾说:

  至于自己为什么爱用战国的题材写剧本呢?根据自己研究历史的结果,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转变最重要的关键,最重要的转折点。那时正是由奴隶生产社会转变到封建社会的历史阶段。今天的中国,正处在由封建社会转变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阶段。当然,历史是决不会回头的。但,目前的社会转变和战国时代的社会转变,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也正是历史人物创造大悲剧的时代。从今推古,在战国时代的史实去找寻给予现代深刻教训的题材,这动机或许会推广到许多作家创作过程。在创作《高渐离》期间,友人卢子英与冯玉祥等人相约,曾邀沫若同游华蓥山。盛情难却,沫若只得暂时丢下文稿,如约前往北碚集合。在民昌轮上,卢子英发现有两个穿西装、佩手枪、戴墨镜的特务,便问沫若:“船上未必还有大人物吧?”沫若用手指着自己说:“鄙人!鄙人!”言下之意他们是来监视他的。由于卢子英邀约的游客中有不少“党国要人”,他们对沫若有所忌避,因而知道他也来了,便突然宣布原游览计划作罢。于是沫若由卢子英等人陪同,改往合州访钓鱼城。钓鱼城原为钓鱼山,在合州东北,倚天拔地,雄峙一方,三面临江,形势陡绝,宋末名将余玠为抵御元军筑城于此,故名。继守者王坚、张珏亦以此孤城独立抗元,屡次却敌,前后支持了三十余年,直至王立、熊耳夫人叛逆降元,城方陷落,南宋即亡。古战场的不灭光辉,民族英雄的爱国业绩,令沫若极尽倾佩之诚。“卅载孤撑天一线,千秋共仰宋三卿。”②他很想根据这一次的收获再来写一个剧本,一面表彰王坚、张珏之忠义,另一面则描写王立、熊耳夫人之谲诈,似这样忠奸对立,以构成一个悲剧的结束,这实在是一部天成的戏剧资料。回来后,他把这个意思跟夏衍、阳翰笙、郑伯奇等人说了,还写信给翦伯赞,说是要“写一部火烈的剧本”,他们也都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一出好戏的题材。遗憾的是,结果这出戏未能形诸笔墨,这次旅游倒被传得满城风雨,有关当局居然说郭沫若在北碚和合州纠集文化人图谋不轨。

  

  ①《八年来之历史剧》,1946年5月22日《新华日报》

  ②《汐集·钓鱼城怀古》。

  时届仲夏,天气正和政治气候相反,一个酷热,一个阴冷。沫若象往年一样,仍率家眷暂去赖家桥全家院子生活和工作一段时间,待到雾季来临再回城。他也顾不得国民党特务又在放风,说什么“郭沫若要逃跑”,“要出青木关造反啦!”一心只想坐下来认真做点事。全家院子是文化工作委员会乡间办公地点。在这所宽敞的农家院子里,沫若把一间原是堆稻草杂物的四面土墙的房屋改修了一下,开了一些窗眼,围了一圈篱栅,就成了自家住的一个小小的院落。这里真的可以避暑吗?其实未必见得。不过这无关紧要,沫若本来就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①。

  

  ①《芍药及其他·丁东草》

  窗外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办公室内的电风扇累得摇头晃脑。没想到在这样炎热的季节,傅抱石依旧不肯放下画笔。他也住在金刚坡下,离沫若寓所不远。一天,他抱了一迭已经裱好的画来请沫若题跋,说是将在秋天举行一次个人画展。中国画的题跋原是特有的民族形式,题与画每每相得益彰。沫若懂得,好画还需有好题,题得好,对于画不啻是锦上添花;题得不好,那可是佛头著粪。因此他颇为踌躇,时时展开画卷读了又读,力求自己的手笔与画的内容、形式、风格恰相配称,使题词成为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统观抱石所示诸画,如《屈原画像》,如《渊明沽酒图》,如《与尔倾杯酒》,如《张鹤野诗意》,似均寓有家国兴亡之意,而于忠臣逸士特为表彰。沫若颇有同感,他细细玩味《张鹤野诗意》,深感意象幽远,仿佛抱石心境殆已复活于自己心中。张鹤野系明末遗民,其诗云:“把杯展卷独沉吟,咫尺烟云自古今。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经抱石放笔点染,成水墨画一幅:右侧隅画一危岩突起,上有寒树,下示水涯,杂生草木。左侧峭壁挺立,向右倾欹,与右侧危崖如相敬礼,上有浅松数株,枝条远出。右上四分之一处一带远近山影,隔断水天空白。其前水涯,有芦获丛生之状。右倾岩端附近,一渔翁舣舟水中向岩垂钓。沫若读后,犹觉水墨沉重,不胜余痛,遂复和鹤野诗二绝以为题词:

  画中诗意费哦吟,借古抒怀以鉴今。

  犹有山川犹有树,莫因零落便灰心。

  凝将心血未成空,画在诗中诗画中。

  纵令衣冠今古异,吾侪依旧主人翁。①

  

  ①见《汐集·题傅抱石画八首》。

  前后费了三、四天工夫,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沫若终于把抱石的画题完了。九月三日,刚刚感到秋凉,他便又执笔创作历史剧《孔雀胆》了,想写元代云南大理总管段功与梁王公主阿盖相爱,后被与王妃相勾结的参政车力特穆尔谋害的悲剧。本来他是打算在今年的暑期把“钓鱼城”抗元的故事戏剧化的,因此读了许多关于元代的文献,不料见到了不少象《阿盖公主传》这类史料,以致在中途他的兴趣忽然被阿盖吸引住了。他知道阿盖的名字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大前年回故乡,在他年轻时所读过的书籍中,有幸找到了《国粹学报》第六十四期,那里面所刊载的《阿盖妃》的诗,又重新温暖了他的旧梦,他便把它带到了重庆,常常喜欢翻出来吟哦。他曾一度想把阿盖的悲剧写成小说,无奈生平没有去过昆明和大理,一点都不熟悉那儿的风土人情,因此不敢写。现在采取戏剧的形式,好把布景的责任推给舞台工作人员去,这就可以免除那些烦恼。

  《孔雀胆》是沫若迄今写得最快的一个剧本,仅仅用了五天时间就完成了。不过写作之前的酝酿、调查却颇为费力,摘抄的资料比剧本本身的字数多过五倍。剧本草成后,他象以往一样,征求了好些人的意见,反复作了修改,这才刻成油印本,中华剧艺社准备以最快的速度闪击演出。周恩来仔细看了剧本,原打算亲自与沫若交换意见,可是由于工作太忙,只得托张颖去郭家传话,说:剧本写得还不错,但史实很值得研究,而在当时上演此剧,在意义上是不可能与《屈原》等并论的。但是否上演,请郭老他们自己商量决定。沫若非常认真地倾听着,听完之后又请弦颖重复了一遍。他沉思了一会,反复捉摸恩来的意思,然后很严肃地说:“恩来同志的批评是对的。我对某些历史人物时常有偏见偏爱,这是很难改的毛病。《孔雀胆》可没办法了,要演出啦。”①他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太同情阿盖公主的遭遇,就用很多材料来烘托她,而且连带把她的丈夫段功也写得很好,可是段功和当时的农民革命是站在反对的立场上的。怎么办呢?待演出后看看专家和观众们的反应再说吧。

  

  ①张颖:《领导·战友·知音》:1980年1月27日《光明日报》。

  十二月五日,沫若写信给《孔雀胆》的“助产者”翦伯赞,对他愿以史学家的立场来说一番话表示欢迎,希望能及早执笔。翦伯赞于同月三十一日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孔雀胆〉》一文,赞扬郭沫若第一次将元代历史搬上舞台,在历史剧的发展上又“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沫若相信老朋友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内行话,他从这里稍稍得到了点宽慰,但是正式开演后到底会引起什么反响,他仍放心不下。

  回想这年自一月以来的劳作,且不说散文《芍药及其他》、《银杏》、《钓鱼城访古》,诗歌《水牛赞》、《感怀》、《气朔篇》,文艺论文《历史·史剧·现实》、《中国战时的文学与艺术》、《论古代文学》等等,等等,单历史剧就写了四大部。有的朋友说,这证明郭沫若的“第二青春”真的来了,他确实很高兴,但愿能够把握得着这长驻的青春。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是知命晋一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却感觉着一切都还年轻,“仿佛二三十岁时的心境和现在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容易兴奋,容易消沉;一样的有时是好胜自负,有时又痛感到自己的空虚”。①

  

  ①《沸羹集·无题》

  一九四三年来临了,沫若在《文学创作》月刊上发表的《新年献词》里,预言这“大概是和平破晓的一年”,热切期望“高举起文艺的军号来寅宾这和平的曙光”。可喜的是,由应云卫导演的《孔雀胆》果真于元旦在国泰影剧院开演,观众反应相当强烈,常常对善良的阿盖报以真诚的嘘唏。然而演了八天,评论家们竟不置一辞。这少有的冷遇颇使沫若恍惑不安,他向来不怕骂,而最怕“冷”。在专家们的多数沉默之中,好不容易盼来了徐飞的评论文章,这就是一月十八日《新华日报》刊载的《〈孔雀胆〉演出以后》。徐飞说:

  造成这个历史悲剧之最主要的内容,还是妥协主义终敌不过异族统治的压迫,妥协主义者的善良愿望终无法医治异族统治者的残暴手段和猜忌心理。

  沫若觉得这些话好象画龙点睛一样,把当时的历史点活了,也替剧本“点醒了主题”。这恳切的批评使他又提起了精神,将《孔雀胆》重新润色了一番,并于二月下旬再度公演。

  与前面几个剧本不同的是,《孔雀胆》毫无任何“含沙射影”的用意。尽管作者如此坦然相告,重庆仍有许多神经过敏的人戴着有色眼镜在里面找,有一位居然宣称找到了,他说作者“写的首长和政治当局都是昏庸坏蛋,这是别有用心”。嗳呀,不得了,连古代的“黑暗”都不好轻易“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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