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 作者:龚济民 方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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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传 作者:龚济民 方仁念-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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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来又重新考虑了沫若的出走方案。是仍旧奔赴苏联呢,还是再次横渡日本?有人说赴苏是上策,沫若也觉得去日本如同进监狱;但恩来反复思量后,还是劝他选定日本,因为日本离中国近,在这儿著书立说出刊物,可以很快影响中国的民族文艺,而苏联隔得太远了,要在那里出点刊物影响中国,必定既慢且难。好,就到日本去吧,沫若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反正路是人走出来的。

  行程确定后,朋友们争着为沫若夫妇饯行,最使沫若心儿不宁的是,彭漪兰也在座,多日来的思念之情彼此心照不宣。日前他曾酝酿以他俩在盐酸寮的那段生活为剧情,表现一个新的主题——革命与家庭,现在女主人公就在面前,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却有口难言。她怕使他难堪,他怪她过于拘谨,两人憔悴的脸色反映了一样的忧心。这扰人的烦恼折磨着安娜,也齿啮着沫若的心……

  行色匆匆,刻不容缓。为躲避敌人耳目,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四日郭沫若化名吴诚,假借往东京考察教育的南昌大学教授的身份,独自登上日本邮船“卢山丸”,家眷则另乘“上海丸”,约定三天后在神户会合。沫若与来汇山码头送行的内山完造相互拍拍肩膀,彼此交换了眼色,便匆匆走进船舱。昨晚幸蒙郑伯奇、李一氓通报,说国民党龙华卫戍司令部已侦探得他家的地址,准备今晨将他捉拿归案,多亏内山完造相助,介绍他与成仿吾临时在日本人开设的八代旅馆住了一夜,这才得以顺利地上路。

  汽笛拉响了,沫若透过玻璃窗环顾江面上的一切,风景依旧而时局全非,不胜白云苍狗之叹。去吧,苦难的祖国在默默为你送行,可怜的母亲完全体谅你的依恋之情,待到他年云消雾散时,她会伸出双手重新将你召回。

  

  






郭沫若传第七章  江户川畔的不速之客






第七章  江户川畔的不速之客

十九

  大革命失败后,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纷纷在猜测郭沫若的去向,有的说他早就琅珰入狱,有的说他已经血卧疆场,谁会想到他竟隐姓埋名,又悄悄地踏上了日本的国土。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七日上午,他在神户与家人会齐,当天下午即同乘火车去东京,投奔安娜女友花子的娘家。

  久违了,东京!这个在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中几乎溃灭的都会,现在又已呈现出繁荣的景象,被日本人誉为“火中再生的凤凰”,沫若对她怀有特殊的感情。尽管东京的市容对他说来已经不那么熟悉了,但听着满街踢哒的木屐声,他感到无限的亲切。东京!你曾为我和安娜作了美好的“嫁接”,如今枝蔓上已经“果实”累累,可是自己多年来却未曾好好尽过做丈夫的义务和做父亲的责任,现在似乎有些愧对你这“月下老人”。一种补偿的急切感追迫着沫若,必须赶快找个地方安居下来,好让孩子们进学校读书,不能再耽误他们的学业了。他想起北伐前在上海内山书店,曾结交过一个叫做村松梢风的日本朋友,目前正在东京编辑《骚人》杂志,不妨找他想想办法。村松热情接待,并辗转拜托他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向市川检事樋口打了招呼,最后沫若由樋口陪同见了当地警察局局长,说明了来此地寄居的缘由。于是,沫若和安娜才得以从东京品川区花子娘家搬到了千叶县市川市居住。

  千叶县是东京湾边上的一个半岛,与东京市隔着一条江户川,河西是东京,河东便是千叶。沫若在江户川畔安下家来,用的是安娜的姓氏佐藤的名义,孩子们上学也暂从母姓,这倒不仅仅是为了使他们免受同学的歧视,更重要的是借此可以把自己的本名隐蔽起来。因为郭沫若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已经由当年的诗人一跃而为现在的“左派要人”了,此间报纸上早就登载过他及其全家的照片,作为一名“政治犯”,怎能抛头露面呢?何况日本的政治气候也够严寒的,沫若来到市川不上十天,田中义一政府为了镇压共产党和扼杀工农运动,于三月十五日逮捕了一千六百余名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接着又下令解散工农革命组织和无产阶级青年同盟,制造了大规模的白色恐怖。于是中国又在谣传郭沫若被日本政府递解回国,甚至北平的报纸上还煞有介事地刊载了《郭沫若成了断头之鬼》的消息,不少青年人悲哀地为他洒了一掬又一掬同情之泪,有的还做了长诗表示深切的悼念。沫若知道自己竟然成为关心他的人心目中的“亡灵”,实在感慨万分!

  正如江户川的水昼夜奔流,江户川畔的不速之客心潮激荡,国内外的青年朋友们对自己如此关心,我怎么能这样隐没无闻?应当拿出勇气和智慧来,因地制宜,开辟新的战斗阵地。在这鬼气沉沉、浊流横溢的时代,后期创造社的朋友们不是还在致力于探索科学的真理吗?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宣传和介绍在中国尚处于启蒙阶段,如何使这种科学真理中国化,从中国的传统思想中找到它的根蒂,这是十分有意义的研究课题。沫若便从这里确定了自己的主攻方向:运用辩证唯物论研究中国思想、中国社会的发展,亦即中国历史的发展。他广泛涉猎了哲学、经济、文学、历史等方面的论著,作了必要的思想和理论的准备。七、八月之交,他忽然想到儿时曾背得滚瓜烂熟的《易经》,便到东京的一家旧书店里,花了六个铜板买了一部“明治十四年辛巳新镌”本,细细研究起来。这部两三千年前的古籍,向来被人们当作一座“神秘的殿堂”,沫若探身觌面,却发现它把自然界看成一个流动的过程,所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不是意味着以矛盾的对立来解释事物变化的原因吗?书中表现的宇宙观,正蕴含着唯物论、辩证法的因素。他化了六天工夫,完成了长篇论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揭去了长期以来蒙在《易经》上的神秘色彩,从卦辞、爻辞中窥见的周代社会生活的状况和精神生产的模型,证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已由原始公社变成奴隶制。

  沫若尝试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中国古代社会,首次弯弓就中的。沉浸在喜悦和疲惫之中的他,正准备抉择第二、第三个选题时,八月一日午后,突然几个蛮横的警察不经招呼就闯入他狭窄的小屋,根本不容问清来意,便连推带搡地将他押往东京京桥区警察局,经过一番审讯后即被拘留。真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古人说“文王拘而演《周易》”,现在反过来倒是“《周易》演而沫若被拘”了,他越想越莫名其妙,那里会知道,这是由于京华堂店主小原荣次郎走私案的牵连。原来创造社约定每月资助沫若生活费一百元,按月交给上海的内山完造,然后再由东京的小原荣次郎转交沫若。此次警方侦查小原的走私行为时,发现了他与郭沫若的关系,以致沫若亦涉嫌被关进警察局。不过这只是导火线罢了,其实日本方面早就在注意郭沫若的行踪,当初冒名“吴诚”的陌生客人踏上他们的国土后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他们曾多方搜索,怀疑“吴诚”就是郭沫若。后来他们暗中扣留了成仿吾自柏林给沫若寄来的信,终于从这封信中得到了证明。

  没有被国民党反动政府投入牢狱的沫若,却在异国他乡第一次尝受铁窗风味。昏暗、霉臭、窒息,愤慨、疑虑、惆怅,直至深夜,同监早已进入梦乡,而他却始终不能入寐,一个又一个问题没完没了地纠缠着自己:日本鬼子是要把我正式投入监狱,还是把我引渡给中国政府?是要不明不白地偷偷杀掉我,还是把我驱逐出境,事先通知中国方面,待到一上岸就将我逮捕?……沉闷而燠热的天气,更助长了他的烦恼。他一夜未合眼,心里不断在诅咒:鬼子,你侮辱了我!你更侮辱了我的祖国,侮辱了中国人民!

  第二天又经过一番审讯,所提的问题大抵和昨天一样,诸如为什么要用假名吴诚?这样做岂不是负有秘密的使命,企图瞒过日本警方的耳目?沫若再度坦然地作了答辩,说明使用假名的用意只在蒙混上海的宪警,而对于日本却毫无歹念,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不利于日本的事。警方抓不到把柄,却又不放心,因而又重新把他投入牢房。又是多么难熬的一个不眠之夜呵!到了第三天,日本警方才宣布将他释放,但是给了他一顿严厉的“训饬”,要他循规蹈矩,绝不可图谋不轨,否则随时可以剥夺他的自由甚至生命。这意味着什么呢?沫若完全明白:从此以后,他在这个岛国已经成了被监视的对象。跨出警察局的大门,天是阴沉沉的。代替刚踏上这岛国时的亲切之感,是满腔的怨恨之火在燃烧。生身之国驱逐了我,寄身之国又随时可以囚禁我,沫若丝毫感觉不到“恢复自由”的欣喜,他明白自己不过是被日本警方从狭窄的小监房,转移到社会的大监狱中去罢了。

  这次事件,多亏安娜及时恳求横田兵左卫门同去拜托平田熏检事斡旋,她的奔走才算奏了效。看到眉目间充满忧愁的丈夫回到了身边,安娜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沫若无声地把她搂到了怀里,两人久久相偎依,说不出一句话来。夫妻是能共患难的,朋友就不尽然了。因此事受牵连也被拘留过的村松梢风,如今见到沫若,再也不象以前那样热情。至于小原荣次郎夫妇,更是埋怨不迭,表示今后决不再帮助沫若办理汇兑。原先和睦相处的邻居,如今也都投之以异样的眼光,是戒备,也是鄙夷。这是一堵人为的墙,沫若感到烦闷,安娜更感到窒息。不得已,只得易地而居。新址离原来的住处不远,背靠松林茂密的真间山,面向宽旷的田野,地方相当僻静。沫若时常带着孩子们上山散步,站立在一座佛寺前的高墩上,倚着一棵古老的苍松,遥望江户川的滔滔流水和对岸的东京郊外,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呼吸到一点自由空气。

  可是刚搬进新居,被称为刑士的便衣警察即接踵而来,这是警察局专门派来“保护”郭沫若的,每隔一、二天就要登门拜访一次,不管你欢迎不欢迎,他都要缠住你问这问那,目的在监视你的动静。自从被拘留过一次以后,日本当局竟把郭沫若当作“巨头”,刑士当然不敢放松。有一天,一个刑士好奇地问郭沫若:“阁下,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啊?”沫若开了个玩笑,他伸出四个指头,本意是想说有四个子女,不料刑士伸出了舌头,吃惊地说:“噢,了不得!四万人,那可要很大一笔数目来办给养啦!”沫若不禁哑然失笑,好吧,就让你们怕怕我这位拥有四万兵马的“巨头”吧!

  最讨厌的是,沫若同时还受日本宪兵的监视。这些家伙身穿马裤、脚套长统马靴,来时必定吆五喝六,耀武扬威,孩子们一见到他们就吓得躲在父母身后,沫若一见到他们就感到一阵恶心。经常光顾的是一个恣肆横暴的宪兵中士,总是不打招呼就径直由后门闯入,有时还从甬道跨过栅栏窜进正屋。按日本的国法,这是犯了家屋侵入罪的。一天,沫若忍无可忍,不得不予以干涉,中士居然咆哮如雷:“怎么样!?我就是奉命来看管你的!”沫若亦不甘示弱,喝道:“岂有此理!你管不着我,你犯了你们的国法!”后面这句不说犹可,一说出来反而给对方抓住了话柄,遭到了一番奚落:“哼,你是支那人,我们的国法不是为‘枪果老’(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恶称)设的。你有胆量就回你的支那去,我却有胆量就在你支那境内也要横行,你把我怎么样?”似万枝利箭穿心,沫若心头一阵又一阵绞痛,却只能紧攥着直冒冷汗的拳头。有什么好分辩的呢?趾高气扬的鬼子之所以能在自己面前耍威风,是因为他的同类正在中国境内横行,前不久发生的“济南惨案”,不知有多少同胞被他们奸淫杀戮,听说单单躺在血泊中的就有五千余人,连中国政府特派交涉员也被割去耳、鼻,最后与其他外交人员同遭杀害,而蒋介石却下令不准抵抗。小日本鬼,暂且记下你对我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更不会忘记你对中国欠下的一笔又一笔血债,堂堂正正的炎黄子孙总有一天要找你算账的!

  就这样在日本的刑士和宪兵的双重监视之下,沫若重又钻进书斋埋首著述。新居的书斋是他的宝地,虽然只有四席半面积,但是蜗居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忘却种种的不愉快,而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所研究的问题上去。继《易经》之后,现在他又专攻《诗经》和《书经》,撰写了《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的反映》,进一步探寻了殷周之际由原始公社制变为奴隶制,东周之后由奴隶制变成封建制的变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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