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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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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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言张发奎将军曾来松城视察,在光启中学住一宵即去。故越日敌机即来轰炸光启中学,必有汉奸泄之。余于此事,疑信参半,若果有乏,则抗战前途之足忧虑者在汉奸之卖国而非敌军之武力矣。可耻可耻!  
  八月二十七日晴  
  今晨十时,偕秋实同到西门外秀南桥船埠,搭船到洙泾。船十二时始开,下午二时到洙泾。先到程明希家,秋实夫人已从乡下来相候矣。即在程宅进餐。旋由程君导往松风社俱乐部品茗,窗外即田野,微*动荡,良苗怀新,得少佳趣。五时返程宅,同秋实夫人及沈氏四妹步行阡陌间,五里,抵雉鸡汇沈宅,遂晤见母亲,四妹,慧华及诸儿。均安好,甚慰。沈氏叔剑,于内子为姑丈,两家均托庇其家,既重扰之,又复承其优待,心殊感荷。是夜宿焉,有飞机声过上空者数次。  
  八月二十八日晴  
  晨七时,携莲儿及秋实诸儿迤逦行田塍间,到雉鸡汇天主堂游览,时朝暾初上,晶露未消,弥望新禾皆秀,农人方忙于灌溉,一片丰稔景象,几忘其为避难人矣。八时半回寓,共家人闲谈竟日。秋实于下午即上镇返松,余则尚欲留居一宵。晚,众人皆就寝,共内人在厅事筹议以后行止。余以为非去滇不可,慧华意欲泥之,乃不敢言,翘首秋空,望河汉而凄然矣。  
  八月二十九日晴  
  晨起已七时,不及上镇赶搭早班船。遂于九时行,拟搭晏班船去松。慧华决送余同到松城,遂同步行抵镇。岳母,逸寰姨妹及沈氏四妹已先在程家,盖渠等在晨六时即搭乡人便船来镇购物者也。余等在义生买月饼数盒,即至船埠下船,遇李望平医师,因恐其家眷在洙泾亦非好计,故来接取其眷属返松别图安乐窝者。下午二时半抵松城,雇车进城到家。父亲已自上海来。略事休息,慧华到普照寺省其父,余则到家璧处。家璧已去沪,遂与其夫人闲话。正谈话间,忽有警报,不旋踵而大队敌机已在松城上空。飞行均甚低,一机下掠,从赵宅屋上刷过,余看形势不佳,急趋避竹园中,即闻砰然一巨响,不知何处又被炸矣。  
  敌机逝后,余即外出,拟到普照寺探视慧华。行经法院南街,见行人甚众,皆有惶遽之色,云法院前新华茶楼及一理发肆中一炸弹,均已坍毁,且有多人被难。余急从小径到普照寺岳家,幸慧华尚未出门。其后邻某姓家院中亦堕一炸弹,闻炸裂一井栏,伤数人。秋实等均不免惊慑,谓松城已不可安居,明日决作行计矣。余伴同慧华返家,父亲及颂年等均幸无恙。  
  晚,慧华助余治装,神情悲戚,若重有忧者,既竣事,枯坐灯下,泪盈盈作掩面啼哭。  
  八月三十日晴  
  晨五时三十分起床,余为慧华煮麦片一瓯,供早餐,食后略事梳洗,已六时十分,急为雇得人力车,到普照寺,会同秋实等同到西门外船埠搭船赴洙泾。  
  午刻,慧华从洙泾打长途电话来,谓已平安到达,且频频以不必去滇为嘱,余漫应之。下午五时,又有敌机一队过境,飞行仍甚低,颇为心慑,幸未投弹。晚,上海报到,知中苏已缔结互不侵犯条约,甚快慰,此举意义极大,东亚大局之将来,皆系于是,安可忽之!  
  八月三十一日晴  
  今日晨起,闲寂之至。去滇之意,虽为慧华言已决定,实则私心尚有踌躇。堂上年高,妻儿又幼弱不更事,余行后,家中颇无人能照料者,无事之时,固不生多大问题,但在此兵革期间,却不忍絜然远去也。且去滇程途,闻亦颇生险阻,上海直放海防之船,闻极拥挤,公路能否直到昆明,亦无从打听,即使启行,究竟宜取海道乎,陆路乎?颇亦不能自决。半日间思虑种种,甚为焦苦。最后决定再去沪一行,一则就商于诸妹及友人,二则再调查去滇行旅情形。  
  下午一时,遂到新东门搭汽车,到上海寓所已三时半。知三妹夫妇已去香港,将转道粤汉铁路回长沙。四时到望舒家,闲谈上海文化界种种情形。晚饭后同访李健吾兄,健吾夫妇均已早睡。晤卞之琳君,盖寄居李君二楼者。卞君云彼与芦焚君同自雁荡山避暑回沪,道出新仓,有保安队检查其行李,见有日本文书籍函件及各重要都市地图,以为是汉奸也,遂施拘捕,送至县政府,几成冤狱。幸有县府职员某君稔知两君皆文人,为省释之,然已受累不浅矣。卞君又云昨晚彼与健吾全家均中食物毒,午夜后腹痛甚急,延医服药始解,想是误食染有尸毒之江鱼所致,可危之至!  
  九月一日晴  
  今晨九时访明耀五君。明君云南人,故拟就商去滇究以何道为便。明君谓走海道较舒服,公路情形,渠亦不详细。明君并云云南旅沪同乡会不久将遣一专轮送难民回籍,若能候搭此船去滇,可以省费。  
  十时辞出,到法大马路振华袜厂批发所访黄振华君,为父亲收得帐款五十元。旋到永安公司后某天津馆午餐。餐后到永安公司三楼买帆布被包一事,价四元五角。永安公司被炸后尚未收拾清楚,炸迹宛然可见,犹足黯然。旋又到虞洽卿路买手提皮箱一事,价五元。雇车回家。  
  下午四时,到望舒家,晤煦良亢德灵凤。灵凤方主持救亡日报,嘱为撰文;陶君亦拟办一临时抗敌刊物,邀余撰文,俱允之。陶周叶三君去后,即偕望舒同出外,漫步霞飞路一带。在一俄人餐馆进食。  
  晚餐后仍偕望舒到爱多亚路大沪饭店晤家璧全眷。盖赵君又迁沪矣。旬日之间,往返松沪者再,可见避难心理之不宁矣。十时归家,大妹告余谓去滇以乘十四日香港船为最妥。余以尚未办护照,此事亦须时日,恐坐此因循,反而不妙,遂决计从公路行,藉以一看内地景色。  
  九月二日晴  
  晨九时,雇人力车携二衣箱到漕河泾。一路检查甚严。十时始到漕河泾汽车站。汽车尚未来。遂买票候之。十时二十分,汽车到站,众方争先登车,忽空中有一敌机低飞近车站上空。众人皆仓皇奔散。余初不甚惊,旋见该机竟在车站屋顶盘旋数回,有瞄准投弹之意,始知不妙。遂急走车站东数百步外一涸沟中,伏一大树下草丛中,不敢喘息,狼狈之至。该敌机盘旋至十余分钟,终亦未投一弹,翩然远去,彼则意在恫吓,此时魂飞魄散矣。  
  午十二时到松江。下午二时,到县立中学访戴子衡君,托其向专员公署乞一护照,俾去滇时沿途可少麻烦,戴君允即为办此交涉。其时敌机又来,即在县立中学地窖内暂避。在县中晚餐后即归。灯下作《后方的抗战力量还不够》①,迷一文,拟明日寄陶君。  
  ①此文即在《宇宙风》第四十八期所载之《后方种种》。  
  九月三日晴  
  今晨六时,敌机又来,在城区上空飞绕三匝,未投弹而去,恐意在侦察耳。晨餐后,作《上海抗战之意义》一文讫,买得上海中华日报一份阅之,揣知上海及北方战事均仍坚守壁垒,可慰。  
  下午,向邻家金姓商量,借其竹园中筑一避弹地窖。幸承应允,乃招陶氏父子及宋皮匠从事畚锸,余则在旁指导之。至五时,尚未竣事,大约尚须一日工程,方可完成。  
  下午六时,敌机又来,余奉大人坐柴积中,聊以自慰而已。  
  今日知邮政局已迁至西门外青松石,距余所居甚远。文二篇欲寄陶君者,竟无从寄发。后到县立中学向戴君转让得邮票二十分,始克投附近邮筒寄出。戴君谓已到专员公署去过,余所托事,因未有前例,故不能照办。  
  今日读上海报,知香港附近有大台风,意邮船康脱浮第号亦中途停泊,不敢前进。  
  大人及余皆为三妹夫妇一行人担忧,不知伊等究乘何船去港者。大人意即欲去沪一行,藉明消息,余力挽之始止。遂发一快信与六妹,嘱其即日向船公司查明消息电复。  
  九月四日晴  
  今晨六时,又有敌机来袭。迨警报解除后,接秋实自洙泾来长途电话,谓慧华嘱余去洙一行,有事待商。即雇人力车赴船埠搭船,至十二时始开船,到洙泾已下午二时。  
  至程君家,晤岳父及秋实。四时半与岳父同行下乡,因岳父不惯行独木桥,故迂道从官塘到雉鸡汇,较远二三里。即到沈宅,见母亲四妹内子及诸儿均安好,可慰。晚饭后,慧华告余谓乳娘又有去志,故邀余来责以大义,使得喂养迈儿,以满约期。实则此事非必余来不可,慧华之意,盖犹是不忍远别,藉此再图一面耳。余深知其意而不言,强自逆情而已。  
  今日在洙泾镇渡河时,闻知洙泾至枫泾亦有摩托船通航,枫泾杭州间已每日有公共汽车行驶。此消息甚可喜。余拟后日即从此道到杭,庶几免却乘坐火车,有被炸之虞也。  
  九月五日晴  
  晨八时,即与家人别,独行到镇市,在程宅小憩后,即邀明希同行往船埠,至则始知今日有军队过境,所有船只均被征发作军用矣。遂到汽车路,拟候一经过之私人汽车,与之婉商,载余返松。久之,竟无一车过境,遂请程君先归,即在一小饭店午膳。午饭后仍到公路旁守候,先后经过华人汽车二,法人汽车一,均不允载余返松。乃雇人力车至轮渡处,见有美国人汽车一辆方待渡,即与之婉商,竟承慨允,甚感之。车中寒暄,始知一男子为英国人,名霍尔姆士,一男子美国人,名弗列区,一女子即霍尔姆士夫人,皆从南京去沪者。松枫公路尚未完工,因军事紧急,匆匆开放,故路面皆碎石子,车行甚颠簸。弗列区君问余,此公路何以如此之坏,余即告以本未正式开放之故,渠始恍然。  
  车经米市渡,须渡费一元,余即为付讫,聊当酬报耳。  
  车行四十分钟即到松城。到家,见地窖已造好,惟入口太大,且无曲折,微嫌不足,当即指导工人,略为修改,惜上面已盖土沙,未能多所更张,为可憾耳。  
  晚,与大人闲话家事,并重行整治行李,十时就枕。          
西行日记   
  余于二十六年秋束装来滇,历浙赣湘黔四省,途登万里,日逾兼旬。仆夫严驾,先鸦鹊以晨兴;舍长延宾,傍牛羊而夕宿。华夏之大,亦既震愕;关河之阻,诚足贫辛。  
  晴窗得间,遂重理当时日记,起九月八日,迄九月二十九日,都为一卷,聊备他日展览追念耳。二十七年三月十日,蛰存记于昆明。  
  九月六日云  
  今日晨起探问沪杭车时刻,知由沪开杭车上下午各有一班。惟时间不定,大概上午车到松亦须正午,由松开行至早亦须下午三时,则下午车成夜车矣。遂候至下午三时,雇车携行李三件——一衣箱,一铺盖,一手提箱——至车站。三时二十分,买就杭州车票,而车至五时犹未来。五时十分,警报突作,车站秩序一时大乱,候车者皆纷纷四散。  
  余亦只得撇弃衣箱铺盖,独携一手提箱窜伏车站旁一小茶店中。虽明知仍在危险境地,但舍此实亦无处可自蔽自慰也。移时果有日机九架自东北来,飞行甚低,太阳徽殷然可辨。飞经车站上空时,忽作环飞状,若有所窥伺者。茶店中众人皆慑伏不敢动,余亦自以此次殆不免矣。久之,幸不闻炸弹声,而机亦渐西向远去,众始渐渐探伏出门,如释重负,各庆更生。余不免有戒心,盖此队敌机西去,其目的必在石湖荡铁桥或杭州嘉兴等要邑。而余车亦适西行,深恐其幸免于此而不能逃于彼也,遂向站长商量,退票而归。  
  九月七日晴  
  昨晚即决定改道由洙泾到枫泾,若幸而有枫杭长途汽车,则乘汽车到杭,否则即从枫泾搭火车赴杭,则既过石湖荡铁桥,亦可较少危险。盖石湖荡之三大铁路桥实为沪杭线第一要隘,战争发作以来,日机无日不来投弹。我方则屡损屡修,敌人则屡修屡炸,故行旅者咸有戒心耳。  
  今晨七时,仍携行李雇人力车到西门外秀南桥船埠,搭乘洙泾班船。八时启碇,十时到达。问讯枫泾班船夫,则谓枫杭汽车确已通行,但每日只上下行各一次,今日到枫泾,已赶不及。遂仍投宿程明希家。  
  下午,拟欲托人下乡招内子来一晤,而无人可遣,欲自往,则既热且疲。踌躇之间,不觉酣睡,一觉醒来,夕日欲沉,负负而已。  
  九月八日晴  
  晨七时三十分即由程明希君伴至枫泾班船埠,知船须八时方启碇。遂在河滨一茶馆吃茶。晓风拂拂,颇有秋意。八时登舟,程君别去。船行凡八十分钟,即到枫泾。雇人挑行李到汽车站。沿途见大街上已有数屋被炸残迹,镇上居民似亦移去十之六七,萧条甚矣。枫杭汽车站即在枫泾火车站旁。到站问讯,始知枫杭汽车每日晨由杭州开来一班,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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