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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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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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模梢酝耆部纱又卸问P纬闪礁鱿喽缘腞形,窗帘布是用米色底子有大朵蓝色百合花图案的布料缝制的,而非那时一般家庭所用的单色面料;沙发是用了几十年但保护得很好的带木镶边木扶手造型古雅的比利时式样,包括一长两单外带一个无靠背方墩构成一个完整的组合,包面的绒料尽管有些地方磨出了经纬,但用若干套有中式织锦外罩的腰枕一遮挡,也就不容易看出来,且中西合璧显得相当讲究而雅致,更何况墙上还挂出从德国带回来一直没损坏的有西洋古典式狩猎图的大壁毯,地上也铺着若干块色调图案和谐的旧毛毯,兼以一些手绣的桌布、靠垫,几件中国的不一定多么值钱的古玩和德国的艺术瓷器,还有窗台上和茶几上的盆花、文竹,营造出一种富裕的异域情调,在那个年代里,凡走进去的外人,无不为之赞叹或惊诧,就是田月明的表妹蒋盈波,很见过些世面的,有一回出差天津跑去看望他们,也不禁赞叹说:“好一个世外桃源!” 
  蒋盈波从天津回来,还这样对北京的亲友描述说:“西人的欧妈真有意思,别看一头银黄的鬈鬈发,蓝灰蓝灰的大眼珠,一脸的西洋相貌,可一张嘴,竟是满口地道的中国话,还不是中国的普通话,而是四川土话,我就听她说:“哪个想得到天津也这么‘阴倒起’热哟!‘阴倒起’——就是我们离开四川久了,要想说‘暗地里’‘没想到’这样的意思,也未必就能张口‘阴倒起’啊……”听她讲述的人便都笑了起来,心里都想,好一个奇怪的洋婆子啊,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中国留学生,而且义无反顾地跟他到中国来,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哩! 
  田月明既然爱西人,当然爱屋及乌,爱那中西结合的双亲,况且她小时候在加拿大、美国生活过,欧妈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外人,她想在这世外桃源中有这样一位洋婆婆,实在是桩幸事、雅事、趣事。 
  田月明离开北京设计院时,领导、同事乃至传达室的老头、食堂的炊事员对她都流露出了真诚的恋恋不舍之情。与蒋盈波回忆起大学毕业后所到的第一个单位特别是第一位单位最高领导时只有恐怖与厌恶截然不同,田月明始终怀念着北京设计院的那些岁月,她的第一位单位最高领导——设计院的党委书记也是一个瘦高个儿,并且面颊上也有个伤疤,也其貌不扬,并且也是工农出身,浑身土得掉渣儿,有时在办公室里同人谈话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之间一双脚就全挪到椅子上简直是蹲在那上头了,可田月明回忆起他来还是充满好感,因为他尊重知识分子,尊重创造性劳动,尊重开拓的意愿,并且最让田月明感到难得的是他尊重别人的隐私,在他的领导下设计院里的工作兴旺稳健地朝前推进着,就连食堂的饭菜也不断地可口而便宜起来……田月明记得那位书记答应放她去天津时一边用撕下的废纸卷着烟丝一边对她说:“有什么法子呢?你那对象他调不进北京,我们只好放你去,可你们这批大学毕业生,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人才啊,咱们设计院要一代代发展下去,你们就是创业的元老啊,你这个元老走了,我心里不好受啊……”说得最不爱哭天抹泪的田月明也不禁掏出手绢去抹发潮的眼睛擤发酸的鼻子……   
  四牌楼 第四章(4)   
  田月明为西人放弃了元老的事业,并且因为天津相应的设计院编制已满,她只好暂时调到一个专业不那么对口的单位先作“过渡”。但这对田月明来说是心甘情愿的。她梦想成真了。泰伦·鲍华整个儿属于了她。 
  4 
  生下了斐斐。 
  这第二代混血儿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安琪儿,她好重!一生下来就有3400克!尽管田月明为了让她生出来吃尽了苦头,可把那白生生的安琪儿抱在怀里时,她快乐得简直有点腾云驾雾。欧妈头一回来医院看孙女儿便叫她斐斐。田月明原以为用中国字表示应用飞飞或菲菲等写法,但爷爷后来郑重声明孙女儿的名字应写作郑斐斐。郑斐斐头发同她爸爸一样随爷爷,生下来数量不多但根根乌黑。郑斐斐眼睛不像她爸爸那样带有奶奶那种味道,而是黑油油的眸子。这大概也并非爷爷的遗传而是因为她有田家的血统。郑斐斐黑头发黑眼珠可任谁望上一眼便会感到她是十足的洋味儿,那眼窝,那小嘴,那脸蛋,那轮廓,说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什么就是跟纯粹的中国父母生下的孩子不一样…… 
  从医院回到家中,在三楼起居室里坐月子。也只能在那里。田月明和西人自己的亭子间卧室只有6平方米,放下双人床以后,只能勉强再放下一只五斗橱、书籍和一些零碎物品,只好在床上放脚那头的墙壁上自己设计装置一个吊柜。梳妆台那个时代不讲究,田月明完全可以放弃,但一直想有张书桌,无奈那亭子间再放不下一张书桌,因此要写点什么东西时只好上楼,西人可以到父母的房间去写——那里有很堂皇的带台灯的书桌,田月明一般就利用吃饭的圆桌来写。亭子间卧室既然如此狭小,抱回斐斐坐月子,当然只好在三楼起居室里了。 
  月子坐完了,田月明该去上班,斐斐怎么办?这在别的家庭简直用不着讨论,奶奶才50出头,身体十分健康,又不用上班,不是正好带孙女儿吗?但欧妈不同于中国的家庭妇女,不错,她极爱斐斐,对儿媳也极有善意,但她对斐斐的照顾只限于动嘴,田月明坐月子初期斐斐的尿子都是西人来洗,但西人洗了几天便觉得麻烦而无趣,好在田月明身体恢复得极快,后来就由她自己来洗,西人只帮着准备温水和换水、倒水,再后来则完全由田月明包揽了,她做这类事时,西人便陪他爸爸下国际象棋或用德语同欧妈聊天,非他搭一把手的时候得叫唤他,他才能过去帮忙。 
  田月明希望能请个保姆,在她恢复上班以后在家里照看斐斐,这样不是还能减轻欧妈做饭和收拾屋子的负担吗?西人马上同意,但西人跑进里间屋和欧妈用德语商量了一阵便走出来对她说:“不必请保姆了,保姆来了不好办。” 
  田月明问:“有什么不好办呢?” 
  西人说:“保姆来了住哪儿呢?” 
  田月明说:“住哪儿?当然住这儿啦,住我坐月子这张床,斐斐睡小床,我跟你到下面住呀。” 
  西人摇头:“欧妈说,她不能容忍隔壁屋里住个陌生人。” 
  田月明为难了。 
  西人说:“你们单位不是有哺乳室吗?你就上班抱去,下班抱回来吧,欧妈讲,还是中国人养孩子的方法好——坚持吃母奶,营养安全,爸爸也说这一条中国人强过西洋人。” 
  田月明接受了这个方案。 
  抱来抱去,当中还要挤车,备尝艰辛。逢到刮风下雨寒流袭来,有时只好留在家里不去上班,由西人给她们单位打电话,不是说她病了就是说孩子病了,但那个时代人人都不甘落后至少是不甘被人视为落后,光这样也不是常法儿,田月明有时就尽管天气极糟也咬着牙把孩子抱去上班。好在斐斐的体质和抗病能力确实超乎一般的婴儿;竟基本上没生过什么病,茁壮地成长起来。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的样子,有一天饭后,趁爷爷抱过孙女儿逗弄,西人把田月明叫到下面亭子间去,一关上门就紧紧搂住她狠狠地亲她,剥她的衣衫跟她求欢。 
  田月明挣扎起来。西人放松她,很吃惊的表情。 
  田月明笑了:“你怎么回事?饿狼似的!” 
  西人承认:“你替我想想,守寡多久了!” 
  确实,田月明半年多一直住在楼上起居室,同斐斐一起过夜。因为母爱得以发泄,弥补了她性生活方面的缺憾。她也起过与泰伦·鲍华共度良宵的念头,但还不至于如此急迫,如此难耐。 
  他们交欢了一阵,因为天还没有黑,因为楼梯上有脚步响,特别是因为害怕楼上的欧妈或爸爸突然跑来叫他们,他们都不满足,都有一种大热天整吞了冰激凌球的感觉——所欲非所享。 
  重整衣衫的时候,西人说:“明天起你下楼来住吧。” 
  田月明问:“斐斐呢?欧妈夜里能照顾她吗?”   
  四牌楼 第四章(5)   
  西人说:“欧妈说了,她将就了我们半年,耐性到尽头了——她希望起居室恢复原样,她希望恢复安静、整洁,还有固有的生活秩序……” 
  田月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皱起眉头问:“固有的生活秩序?!什么意思?斐斐怎么办?” 
  西人说:“欧妈的意思,是让你把斐斐也一块儿带下来反正我们这张床很大,她可以睡紧里头,或者,就把小铁床搬下来,我量了一下,还勉强可以塞下……” 
  田月明感到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破裂,就像春天走在变薄了的冰面上一样,咔嚓咔嚓地响,令人惶恐。 
  她听到三楼上传来斐斐的哭声。 
  扣拢脖领上的衣扣,她冲出亭子间,匆匆赶往三楼。 
  她看见欧妈坐在沙发上;抱着斐斐,一脸慈蔼的笑容,正摇晃逗弄着斐斐。 
  走到跟前,她看清欧妈是找出了若干缎带花边绸巾纱巾一类的东西,把斐斐像童话书里插图上的公主那样装扮了一番,又是蝴蝶结又是百褶领又是披肩又是长裙…… 
  田月明忍不住立即从欧妈臂弯里抱过了斐斐,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附加在她身上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装饰物,不等欧妈开口说话,她便提高声量红涨着脸说:“天气已经转暖了,怎么能这么捂着她?难怪她要热得哭了!” 
  婆媳之间头一回出现不仅没有微笑,而且颇为紧张的气氛。欧妈耸耸肩膀,摊摊手,晃晃头,歪歪嘴,转身进到里屋去了,里屋门内有一架镶螺钿的黑漆屏风,挡住外屋人的视线,田月明听见屏风后传出欧妈用德语向公公抱怨的一串声音…… 
  当天晚上,田月明就同斐斐移到了亭子间中同“寡居”半年的西人合住。 
  5 
  有人敲亭子间的门。 
  敲得轻,从节奏上能感觉到是试探性的,很谨慎,小心翼翼。 
  田月明正倚在床上歇息,心想这能是谁呢?她跳下床去开门,一开门愣住了,但几秒钟过去她便欢叫起来:“龙珍!” 
  是崩龙珍。她被打成右派后先集中到农村劳动,后来安排到天津近郊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先在车间当工人,最近才终于宣布了给她摘帽。调往技术室当绘图员。她那原有的女学者气派已荡然无存,一身半旧的蓝制服,一双带绊儿的布鞋,一头朴素到极点的齐耳短发,面庞的皮肤粗糙了,眼角有了鱼尾纹,而最大的变化是脸上总有一种消退不尽的受惊的表情——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崩龙珍知道田月明一帆风顺,安居乐业,又添千金,早想拜访,却一直羞于上门,现在自己情况好转,星期日有心逛逛天津市中心,逛完了思忖一阵,鼓起勇气按打听到的地址来找田月明,在一楼有人指点她可以敲那亭子间的门。 
  田月明对崩龙珍的突然出现异常高兴。田月明对崩龙珍当年被划成右派没什么同情心,却也绝无义愤和厌恶,崩龙珍自幼不再同蒋家、田家以及蜀香中学的同窗们来往,所以田月明等也无所谓同她划清界限,那以后田月明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她有一阵子把崩龙珍整个儿淡忘了,不过前些日子见到出差来天津的蒋盈波和遇上来天津演出的鞠琴时,她们确曾提到过崩龙珍,都说不知道她后来究竟怎么样了,那个倒霉鬼! 
  崩龙珍对田月明见到自己这不速之客的热情反应甚感欣慰,无数青春期的往事涌上心头,是呀,她原就该想到田月明一定善待她的,她们曾经是多么亲密呀!在嘉陵江边,那时候她们还不到18岁,田月明曾经搂住她肩膀,附在她耳边,向她透露了倾慕西人的内心隐秘,那田月明第一封写给西人的情书,她不仅是幕后高参,也是幕前红娘——是她把夹有情书的小说《飘》,递到西人手中的!唉唉,那是怎样的烂漫花季…… 
  田月明和崩龙珍坐到床上,田月明拉过崩龙珍的手,问她这些年究竟怎么样,现在究竟如何。 
  崩龙珍一边回答着田月明的问询,一边环顾着小小的亭子间。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尽管布置得倒还雅气,墙上挂的装饰品和五斗橱上的瓶插银柳等细处,显示出主人不同凡俗的品位,但终究令她不解,不是传说田月明这些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安逸生活吗?她的卧室何以如此狭窄?怎么大床旁边又架一只小床?崩龙珍颇感意外。 
  崩龙珍便问:“西人呢?小宝贝呢?” 
  田月明说:“啊,西人和斐斐都在楼上,这间屋子只是用来晚上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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