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奇怪了。
他比她大10岁。大整整10岁呀!
她欣赏成熟的男性美,不欣赏而厌恶不成熟的少年美。
小舅写了那么多书,那么多文章,她几乎全都看不上,即使不全是文字垃圾,也大半是语言的“方便面”,她不到饿极了绝不吃“方便面”。但小舅有一回写了这么几句话,她却过目一遍便惊呼“真棒”。那几句话够得上一道生猛海鲜烹制成的精彩大菜,使她对小舅的文学潜力刮目相看,那几句话是——
为什么现在舞台上荧屏上的舞蹈,
男人总是很像女人,
四牌楼 第十五章(8)
女人总是很像儿童,
儿童总是很像木偶,
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非要这样跳舞?
她对这几句话产生出最大的共鸣。是的,岂止是舞蹈,男人如果不像女人那就一定是个丑人,女人如果不像儿童那就一定变成一种不男不女的中性,而儿童如果不像木偶那就一定更像成人,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大体上成了这么个模样?
不是没有真正的男子汉,不是没有雄性美,但你得从生活的海洋里,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细细地筛选方能捕获,如果用“大海捞针”形容未免过分夸张,那么必得“踏破铁鞋”,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那修理部是只给汽车轮胎打气的,他从来都拒绝推自行车来要求打气的人,但那天他却主动走过来问她是不是要给自行车打气……
恰好没有人来修理轮胎,帮工替他跑腿去了不在,他便站在铺房里同她说话,说闲话,她发现他那工作台上甩着本脏手摸得黑黢黢的《古诗源》,吃了一惊,却又一喜……
他干这么个个体行业已经6年了。没发大财,但过得挺滋润。他结过婚。婚姻失败,媳妇走了,闺女判给那女人了。
他也是高中毕业。谈不上喜欢文学。准确点说,他喜欢历史。喜欢读《史记》,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古诗,喜欢李白、陆游、辛弃疾,外国书喜欢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海狼》,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还有茨威格,还有《第二十二条军规》……崇拜拿破仑、林肯、霍元甲和拳王阿里……
这许多的信息当然不是一次获得的。
从那回起她就毫不避讳他的帮工,坦然地走进去跟他打招呼,他就一边干活一边跟她说说笑笑?帮工后来也跟她熟了,有时也跟她说笑几句。帮工也很粗壮,但那是一幅没画好的画,是一尊蹩脚的雕塑。不能全怪造物主。人体美是造物主(或者说父母的精卵子结合、细胞分裂及自然生长)和自我双方合作的产物。人在或自觉或半自觉或浑然不觉中绘制着自己雕塑着自己。不是每个人都能使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为艺术品的,这里面机缘很重要。不相信缘分那就一定是个浑蛋!
在什么情况下,她就居然说出来她认为他看上去有种超出一般男子汉的雄美?而他就居然咧开一嘴结实而整齐的白牙笑着,眼里闪着毫不淫邪的锐光显得那么样地开心那么样地自豪却也那么样地满不在乎?……
帮工一走,铺门一关,他便拥有一个完全不受外界干扰的私人空间。
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工作间后面有他朴素整洁而又用具齐全的住房,有令她大出意料的设备齐全的卫生间。
……沐浴完的他是承袭着古希腊“掷铁饼者”圆雕、米开朗琪罗大卫像和罗丹“思想者”那一脉相传下来的男性美的活鲜鲜的艺术品……是他先坦然地将自己呈献于她,任她抚摸、亲吻,细细地鉴赏……
她也将自己呈献于他。他对她的评价比较克制。但他认为她对他的激赏唤起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男性满足。
性交只是相互欣赏的最后一种手段,那不是既定的目的,更不是审美的核心。因而他们在大快乐中彻底挣脱了一切世俗羁绊,扫除了一切罪感阴影……那是人生中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刻……
……她不想把青蛙试验呈阳性的消息告诉他。他不必承担什么。他没义务。
来找常嫦的路上,她从马路对面,混迹在下班的人流中,朝那亲爱的店铺望过去。
她一周没露面了。没给他一丁儿的信息。她望过去,一切如常。他的身影仍闪现在店铺里面,门口停着辆找他补胎的小面包车。帮工同他一起走出来,面包车司机在对他们说什么,他依然潇洒地应对着。
……她离开那个路段。她回了一次头,已经看不见店铺,只看见那边马路拐角处,栅栏成环状,如五线谱,几个小学生坐到栅栏上,如音符。
一种都市的旋律。
四牌楼 第十六章
四牌楼 第十六章(1)
1
你在筒子河边坐到了长椅上。
秋阳斜铺到你身上,仿佛有巨掌在抚慰你起皱的灵魂。
2
你从阿姐那里出来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动给你打电话。尽管她家安了电话分机已经半年多了,这几乎是她头一回主动给你拨电话。
去了才知道主要为的飒飒的事。
阿姐脾气早已变成这样:她向你倾诉什么,明明是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虑,你听后刚开口劝慰,她便马上几乎是凶声恶气地声明:“你莫以为我有多么着急!我现在根本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样,其实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心里头很平静,我才不希罕什么同情,我也还不到自己活得困难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阿姐一口咬定飒飒是在单位里充当了“第三者”,而且竟至于跟那有妇之夫“乱搞”闯下了大祸,“从各方面分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跑到常嫦那儿去挤着住……”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粗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丢人现眼的,而且飒飒她自己不要脸,管我屁事!……”
虽然如此,阿姐总算在至亲面前发泄出了胸臆中的闷气。到她铺排出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时候,终于接近心平气和。
你这才问起嘹嘹:“又上团啦?”
“上团”就是又有旅行团来了,他当导游领着到各处游览。嘹嘹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去上了个警察学校,只培训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个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试了很多种路子跳槽都没有成功。最后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随父母去过广东吗?广东话一拾起来,不就是个专长?结果就终于凭借着这个专长当了旅行社的粤语导游。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春风,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可不又上团了,现在粤语团真不少,而且并不是些没多大油水的国内团,现在美国团虽说不多,香港、新加坡的团不少……嘿,说来你怕不信,半年前有个新加坡大学生,女学士,考上了硕士生,高高兴兴地来北京旅游度暑假,嘹嘹开头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她,不过是她登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了脚,痛得呜哇叫,嘹嘹就把她从那高处背了下来,后来又陪她去医院,就这么点接触,那女孩子在中国倒没表现出什么来,谁知一回新加坡,就一个星期来一封信,还给嘹嘹寄衣服,新的好贵的名牌T恤,我开头也以为不过是感谢救伤之恩。谁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爱的话了,我没有强求嘹嘹给我看,他也没全告诉我,可是我看他读信的那神气,就能猜出个大概……”
你听了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没等你说出半句助兴的话,阿姐却突然又一绷脸,粗声重气地说:“我知道那不可能,谁抱幻想了?我们嘹嘹只有个高中学历,大学都没上过,人家真能要他?不过是那女孩子浪漫罢了!……”
你为阿姐这在一连串坎坷后形成的特异心理特征而难过,即使爱怜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难同阿姐作平舒顺畅的心灵交流……当年那个站在钱粮胡同35号海关宿舍的家里,在里屋的五斗橱前面,同达野哥含情脉脉对望的那个编扎着两条粗黑大辫的阿姐,消失湮灭到哪里去了?
3
……临走的时候,你说你过两天就去常嫦那里看看,如果飒飒在你就跟她谈谈,劝她还是回家住,这显然正是阿姐难得地打电话把你约去的原始目的,你说出了这个打算,她心里很满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说:“她也未必就听你的,你写的那些书她从来不认真看,匆匆翻几下就扔到一边,前些天她还在家里跟我说过:小舅写的那些,能算是文学吗?……”
阿姐哪里想得到,她无意中引用的一句飒飒的话,如匕首刺入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血……
飒飒当然是中了一种当代青年人难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话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人痛苦却无可辩驳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写了许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么是文学?
4
你不是没有窥透人性的能力。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性的感悟译成文字铺排到纸上。
你难为情。
到最关键的地方,你难为情了。
为所爱,你不忍揭橥那卑琐卑微的灵魂图像。
为所憎,你不愿闪现那良知残片的余火微光。
总在是非、善恶、尊卑、高下、阴阳、爱憎……诸如此类的两极牵动的感应场里转悠,总不能断然超越。
太理性?缺乏对习用语言符码无情颠覆的勇气?
然而最关键的,于你来说,恐怕首先是颠覆那横梗在心中的不忍。
四牌楼 第十六章(2)
文学应当残忍。面对人性的冷静到极点的残酷解析。
文学的残忍,也许便是对个体生命深层价值和全人类生存意义的大怜悯大拥抱。
……微风吹过来,长长的柳条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禁城高高红墙外的筒子河边。一群乌鸦从你头上飞过。
夕阳的巨手摩挲着你。
“还写啦?”
你胸臆中有一种膨胀欲裂的感觉。
5
还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
星期天,天还黑着,你便从二十几个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张上铺蹑手蹑脚地穿衣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门口,校门还没有开,你四面望望,便翻门而出……
你穿过没有燃亮路灯的街道,拱着肩,揣着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园走去。学院离北海公园很远。那年头那种冷雾飘荡的早晨街道上几无行人,连车辆也稀少,无论汽车还是自行车,偶尔会遇到马、骡、驴拉着的从农村来的大车,赶车的农民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破口处绽出脏棉絮的棉大衣里,坐在牲口屁股后打瞌睡,蹄声清脆,有一种怪异感……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园时,街上才有了比较多的人影,但人们无论行走还是骑自行车,都默不出声,有一种无声电影的感觉,而且是有许多划痕和颗粒粗糙的那种无声片。
北海公园并没有开门。团城外,园门前,有几十个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不成队形,相当分散。人们互相之间不搭话,也不对眼,却似乎有一种默契,体现出一种相互理解和容忍。
你便也置身其中。表面上闲闲的,其实却频频看腕上的手表,耸起耳朵,注意园门开启时的响声。
园门终于打开,打开前都已买好了门票,园门甫开人们便急速地走了进去,都大步流星的样子,到湖桥前,有几个最前面的跑动起来。于是你和许多落在后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动起来,终于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琼岛前面的长廊跑去,廊子里响起怪异的跑步声,杂沓而紧张……
跑向仿膳饭庄。那里有人发售一种预约餐券。在那里才形成一支争先恐后的队伍,不大发生争执,但空旷的公园,整体空荡荡的长廊中,偏在那仿膳饭庄门前形成一个后人紧贴着前人脊背的短龙,实在滑稽而怪诞。
预约餐券五元钱一张,每人至多只许买两张。在那年代那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但总有排在后面的人未能买到。
你总能抢到较前面,总能买到。买到以后便很高兴,很得意。
买到以后你就珍藏在钱夹子里。到下一个星期六你就给二哥往单位打电话。当时也是单身的二哥听到你约往北海公园一游自然总是欣然前往。转悠到十一点半左右,你就说无妨去“仿膳”吃中午饭。头一回二哥很惊异:“让吃吗?”“仿膳”并不能随便进去吃,何况那时候谁都可以进去吃的外卖餐馆总是难以找到座位,钻进去能发现没有人着凳子下面的横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运……你便告诉二哥你有餐券,“哪儿来的?……”你便说有人送给你的……你同二哥便进去,那里面便仿佛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