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就那么个生活水平,一锅白米饭,一大盘素炒茄丁,一大钵虾皮紫菜汤,一碟浇了芝麻油的豆腐脑,而且四个半人就围着他那兼当饭桌的书桌吃,但大家胃口都很好,邢静一个劲夸他妻子的炒茄丁达到了专业水平,邢玉说下一回一定让邢静露一手,妻子搛菜时坚持用公筷,对她们解释说肝炎还没有好利落,指标都还高,他便忙跟上去说,他和儿子近期都到医院检查过,他们的肝功能倒都正常,邢玉便说她不在乎,小表嫂其实不用那么客气,那么麻烦,她们插队的农村,谁讲究这个?有时候一双筷子还十个人轮着使哩!邢静说她口重,一碟豆腐脑几乎被她一个人吃了个精光,他妻子问她还要不要,原不过顺口客气一句,以为她不至于再要,邢静却说“要要要,多浇点儿芝麻油”!妻子只好再去给她从罐子里搛出一块,遵嘱多浇了些芝麻油——那时候芝麻油可是定量的,他一旁瞧着多少有些心痛;到喝汤的时候邢静问他妻子:“这么说,你现在转氨酶的指标还高?”妻子点头,邢静便同邢玉对望了一眼,显露出一种很欣慰的表情。
饭后又喝茶,又抓出一大碟花生,两个表妹又哔哔剥剥的吃花生。他便细问香姑姑和邢叔叔情况。回答说都好。又说大哥邢强已经从密云的雾灵山林场调到了密云县城,在一个工厂里,挺不错,正练开汽车,快有驾驶证了;妹妹邢清还跟邢静在一个地方插队,小弟邢力初中毕业没插队,分配在商场当售货员,卖香皂牙膏什么的。后来并排坐在大床边沿上的邢静就用脚轻轻踢邢玉的小腿,邢玉就笑嘻嘻说出正题:“听月明表姐说,小表嫂跟我一般年龄,长得也挺像,又正好得过肝炎,转氨酶不正常……我办病退,什么关节都打通了,现在就差一张医院的化验单,下星期三以前我必须去医院化验,我报的病退原因是迁延性肝炎,我怕到时候一化验什么都正常,又找不到医院的人帮忙,把我病退的事弄黄了,所以,想求小表嫂帮个忙,那天替我抽血去……反正咱们俩年龄一样,长相又差不多,到那儿化验的人又多,大夫工作又并不认真……帮我个忙吧,那农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先病退回来,然后再给小清想办法……”
他和妻子一听,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倒不是不同情邢玉的处境。也不是心里头鲠着一个什么认为自己必得坚守的原则。主要是胆子小,怕惹事。他们夫妻两家的父母都是一辈子不敢公然逾矩的本分人,因而把他们熏陶得不会撒谎,哪怕那种无害的谎,也不会撒。比如“文革”中他父母为躲避武斗一度到过北京,被他的同事遇见过,同事后来便问他:“你父亲怎么不穿军装呢?”他本可以说:“他经常穿便装。”或以诸如此类的话对付过去,那其实都还算不得是撒谎。但他偏老老实实地解释说:“他们军事院校里的教员有两种人不穿军装,一种是有问题的,比如有个还没摘帽的女右派,就不让入伍不许穿;另一种是有民主党派身份的,比如像我父亲,他调到军事院校以前就加入了‘民革’,部队按规定是不吸收民主党派入伍的,所以就也不穿军装……”他本来还想接着说待遇与同级的军官没什么不同,也一样受学员尊敬,等等。但人家已经不屑于再听下去,而是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我们还以为你是革命军人出身呢,原来你父亲根本就没入伍!根本不能穿军装!原来没摘帽的右派跟你父亲在一块儿教书!……”随着这话出来,那望着他的目光便顿时有所变化,嘴角随即也微弯了下来……
但邢玉邢静就很不一样。比如他和妻子问到邢静在哪儿工作时,邢玉和邢静就同声回答说:“园林局!”
他便以为是和二嫂沈锡梅在一起,但一细问,是在园林局下属的一个远郊公园的一个大众化的饭馆的分店的厨房里当厨师。邢静初中毕业以后考上了服务学校,学的烹饪,因为家庭出身和其他一些因素并没有分配到一个理想的单位,但当人们问到她的工作单位时,她却会毫不犹豫地说:“园林局!”那并不是一句谎话。但他和他妻子就学不来那种心态那种应对那种气派。
四牌楼 第十四章(7)
他妻子并没有回答她是不是愿意冒名顶替帮邢玉验血以骗取到一张转氨酶不正常的化验单,邢玉和邢静却满面笑容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诉她,下星期二中午在家里等她,而且最好他和孩子也去,她们的母亲即“你们香姑姑”将请他们全家吃红烧排骨和鱿鱼汤,吃完饭后邢玉将带他妻子去医院完成那个掉包任务,邢静并说那一天她也请假不上班,正好陪她们去,相机行事,巧作掩护……她们根本就没有作出他妻子拒绝合作的估计。实际上面对着这爽朗大方、热情坦率的两个表妹,任是什么样的小表哥小表嫂也无法拒绝她们的要求,到头来只能是依照她们的安排乖乖就范。
那个星期二的中午他和妻子按邢氏姐妹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香姑姑家。原来香姑姑家住在中南海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在一个小院中,住的是两间东房。香姑姑见到他以后便满脸堆笑地说:“啊哟,长大成人了!要不是你叫我香姑姑,我还当是当年的一水哥忽然出现了!”又一把拉过他妻子,上下打量一番说:“好漂亮的媳妇儿!原来我只当这世界上有田月明一个美人儿也就够人欣赏的了,没想到还有更让我们眼睛一亮的!”
香姑姑头发花白了,掉了一颗门牙,但面部轮廓仍旧依稀可辨当年的美貌,那在青海高原变成紫黑的皮肤经多年在京调养,退去了一层紫色只剩下浅黑,背一点儿没驼,虽是家常衣装,但上身套了一件自己用小线勾出来的镂空花样的坎肩,使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同世俗的修养与趣味。
令他吃惊的是香姑姑家住的屋子尽管是北京城区中最老朽的灰顶平房,但里面布置得却极具匠心。外间屋比较大,大概有15平方米的样子,一小半布置成餐厅的模样,虽说无非是折叠桌、折叠椅,桌布、椅套也无非都是布制品。但在花色的选择上,可以感到那一定是把当年所有的百货商场都搜检了一遍,才终于寻觅到的一种淡绿色底子,上面有深绿色马蹄莲图样的布料;而从屋顶上吊下的电灯泡上,套着一个用南方竹斗笠改制成的灯罩,就更显得雅致非常;那另一半沿墙全是自己打制的沙发。据说是大儿子邢强的作品,材料全是他从林场只付给一点象征性费用而由司机朋友给白运来的,全部是木框架式,上面搁置着厚厚的大方垫,平搁的是坐席,斜搁的是靠背——大方垫里的人造海绵则是从邢叔叔厂里低价购来的“处理品”,其实并非残次品而是一等品;屋角则配之以茶几、落地灯,在那个时代尤为令人眼目一新的是从屋角斜挂下一只椰子壳,壳里填上了园土,里面种着吊兰,那吊兰长得十分茂盛,从高处一直垂下了不下十个叶丛,那是邢静从她们公园里弄来的……开头他和他妻子很为邢家兄弟姐妹回了家怎么住而疑惑,后来得知,沿墙的沙发下面全是暗柜,他们如回家睡觉,人少时睡沙发,人多时就在地上再打地铺,而被褥枕头不用时都塞在那沙发下的暗柜中,也有若干暗柜是装他们兄弟姐妹的衣物什物的。又去隔壁香姑姑邢叔叔住的屋子探了一头,那间屋子很小,估计也就10平方米的样子,而且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一张大床采取了居于室中四面不靠墙的摆法,一下子就让人感到居住者的教养和品位究竟不同凡俗。
香姑姑果然招待他们吃粉丝炖排骨,还有冬瓜鱿鱼汤。香姑姑说到头年他姑妈蒋一溪从南京到北京探望何香凝之余,也到了她那里。据说姑妈在香姑姑打开门迎进她去时,不由得感慨系之地说:“啊,啊,你们还存在呀……”
香姑姑重复了姑妈的那句话后,用手文雅地挡住豁牙呵呵地笑着说:“你看,你姑妈竟然说:你们还存在!……怎么叫‘还存在’呢?难道该不存在了吗?……”
可是他懂得姑妈的那个感慨,因为姑妈那一次先去看了他,在他那小小的屋子里,姑妈不仅感慨了他父母的回乡,感慨了他大哥的沦落,感慨了他二哥因为下放“五七”干校后没有被分配回北京而调往了成都。锡梅嫂为了不两地分居也放弃了这边园林局的工作去往了成都,暂时在二哥他们那个单位“寄存”(因为那边一时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感慨了小哥的一个人孤居湘北和阿姐一家的漂洋过海……这都还罢了,末了姑妈还感慨了她去看望何先生的情况,前院何先生的爱子廖承志的住处已经人去屋空,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椅子都倒放在桌子上,那年月怎么连那样人物的命运也变得如此险厄?……
是的,姑妈的感慨不无原由,当香姑姑掩着嘴豁着牙呵呵地笑,并且烧出了粉丝炖排骨、煮出了冬瓜鱿鱼汤请他们享用时,刘少奇已经不复存在,贺龙已经不复存在,作家老舍、翻译家傅雷、钢琴家顾圣婴、一代名伶言慧珠、为新中国夺得了第一枚乒乓球单打冠军金牌和奖杯的体育明星容国团等等,都已不复存在,早就同国民党决裂的张学良的弟弟张学思也不复存在,并且连林彪、叶群和他们的儿子林立果也不复存在……
四牌楼 第十四章(8)
不存在的为什么不存在了?存在的为什么还存在?
那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即如香姑姑,她的存在,并且是相当不错的存在,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她和她的家人又特别是子女们的那种超常发挥的自我心理肯定和见缝就钻的坚韧生存本能。
比如“文革”风暴初起的“破四旧”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冲击波袭来时,她家自然不可能被轻易放过,一群“红卫兵”冲到了香姑姑他们院,并且首先进袭了香姑姑家,一个“红卫兵”指着香姑姑鼻子大喝一声:“晏子香!老实交代你的历史问题!”
那“红卫兵”显然是从居委会得到的信息,香姑姑早估计到居委会里的某些人会抛她一点档案材料,但她心中有数,她的档案并不由居委会掌握,居委会大概只是从派出所之类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知道她丈夫和她自己解放前都跟国民党有某种关系,对她实行过某种程度的“内控”,但并不真正了解她的底细,因此她极其坦然地笑着说:“快请进快请进,你们自己看自己看,千万不要闹误会出笑话……”“红卫兵”进到她屋里一看,只见毛主席像两边,挂着好几张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奖状,那当然是真的奖状,是当年她在青海当小学教师时有关部门颁发的;她便指着那些奖状下面落款说:“你们看,是劳改局颁发的,有的人不懂行,以为劳改局就是劳改犯待的地方,错!劳改局是管劳改犯的!我是管劳改犯的,也就是说,我是管历史反革命的呀……怎么能给弄混呢?”她这么壮胆一解释,当时在家的邢玉、邢静也便跟上去说:“是呀!我妈妈现在是公安部的退休干部!”“大水冲了龙王庙,管历史反革命的给误会成有历史问题了!”“红卫兵”便都软化下来,有的便扭头要走,偏这时香姑姑反叫住那要走的:“小将慢走!慢走!看,我们把家里的‘四旧’都破好了,堆在这个纸匣子里,你们带走吧!本来我们要烧掉的,后来觉得还是你们来了带去汇拢了烧更好!”那纸匣里无非是些“文革”前的画报、小人书、旧教科书之类,一个“红卫兵”用手薅了两下便说:“那你们自己烧了吧!”香姑姑却又拦住那要走的,笑吟吟地说:“小将且慢!喝点茶水再走吧!”原来她已准备好了一壶凉茶和若干茶杯,都已搁在饭桌上,邢玉邢静便忙倒茶,有的“红卫兵”也实在渴了便端起来喝,一喝觉得有点异样,香姑姑便笑着说:“怎么样?当年我们在青海管理那些劳改犯,干警们都很辛苦啊,我就发明了这种喝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壶茶里适当地抓一把盐,再放一勺糖,这样能平衡体液循环,很科学哩!革命也要讲究科学性嘛!”喝了的说好喝,没喝的自然也就想喝,大家那么一喝,气氛就空前融洽了,“红卫兵”竟是气势汹汹而来,和和气气而去,邻居们——包括居委会的某些成员——都看见香姑姑和两个女儿把一队“红卫兵”送出了院门,还相互挥手致意,大有依依惜别的劲头……
香姑姑就以这样的心态和技巧渡过了许多的难关。不凭信念,也无所谓立场,她带动全家以一种冲越羞涩与畏怯的心理优势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生存得相当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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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妻子帮邢玉取得了证明转氨酶超标确有肝炎的化验证明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