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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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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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有很长时间没听见过阿姐以这类的语气提及勇哥了…… 
  但是大家刚吃完饺子还没来得及喝饺子汤,忽然有人敲门。都觉得诧异。因为阿姐那里一般很少有客人去,她同邻居们也几乎从不来往…… 
  嘹嘹开的门,门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说要找一个人,说出的名字不是阿姐不是勇哥不是嘹嘹和飒飒,甚至也不是他,但他们又并非找错了门,他们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妈妈! 
  真是咄咄怪事。 
  只好把他们请了进来,他们这才提到他的名字,说是已经去了他家,他爱人接待的——他们要找他的妈妈,他爱人便只好告诉他们他妈妈现在住在他姐姐家,他们便记下了地址一径地找了来…… 
  “找我?!”妈妈眯起眼睛发愣。大家都望望妈妈,又望望那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五十多岁,相貌毫无特点,女的比较年轻,看样子不过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右脸颊上有个很大的痣,暴突着,深褐色。 
  “蒋师母!”那女的主动招呼起来。 
  “啊!是你——”妈妈认出那女子来了,脸色顿时不快,皱起眉头问,“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 
  那一男一女便态度极为谦恭地从从容容地解释起来。 
  阿姐只好请他们坐下。嘹嘹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原来,那一男一女是爸爸原来所在的那所军事学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他们说最近彻底清理了一次档案室,发现档案室角落里还封存得有一些当年“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去的东西,不止一家一人的,有前院长的一些笔记本,副院长的几本集邮册,某教员的几轴古诗词画意,某教员的几本私人照相簿……而他们在清理中也就发现,还有一包日记本,是从爸爸那里抄去的,现在虽然爸爸已经故去,但他们觉得有必要把那包日记本归还给爸爸的未亡人,因为他们远道专程而来,须当面归还并获得收领人亲笔签名,所以冒昧地追踪到阿姐家里…… 
  阿姐听至一半便喝令嘹嘹和飒飒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去,并让他们关上屋门。 
  妈妈坐在床沿上,仿佛被撕开了刚刚愈合的伤疤,她五官抽动着,瞪视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说:“多此一举!你们这算是做什么?!……” 
  那女子便竭力赔笑地说:“蒋师母,这也是为了彻底落实政策,不留一点尾巴嘛!当年我也做过错事,很痛心的……我本人愿意向蒋老师的亡灵,向您,赔礼道歉……”   
  四牌楼 第九章(10)   
  那男子一旁说:“当时是那么个特殊的情况嘛,那些个胡闹的‘造反派’头头后来我们也都一一处理了……小姜她当时只是一般的卷入者,受了蒙蔽,后来一直作检查。我们也批评了她……这回特意让她一起来,也正是为了彻底地向您赔礼道歉……” 
  说着,那男子便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摞裹在一块已经褪色,而且破损的头巾中又用绳子捆扎了几匝的日记簿,伸手递给妈妈。 
  妈妈不接,她只望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声音喑哑地说:“我当时就跟你们说过,那不是蒋一水的东西,那是我女儿蒋盈波上中学、上大学时候记的日记,你们偏抄走不可,偏抄走不可……” 
  那女子便劝慰地说:“事情都过去了,极左路线嘛!那时候我们都那样,凡有字的东西都觉得可疑,都是敌情,都是严查……现在认识到那样抄家完全错了!对,您说得对,这的确并不是蒋老师自己写的东西……当时由我分工检查,我全读过,没什么反动的内容……” 
  “你全读过?!”阿姐忽然发出一声——只能形容为怪叫。 
  那男子和那女子原来注意力全集中在妈妈身上,没怎么注意他和阿姐。这一声异音才使他们把头转向了阿姐。 
  他记得,阿姐那一刻整个脸简直变了形,两只眼里闪动着炽烈的火苗,只有灵魂里破碎了最宝贵的东西、划下了最深的伤痕,一个人才会有那样的面容和眼神…… 
  “是呀,我们几个造反派轮流读过,是没发现什么反动的内容……”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进行解释,“所以后来就一直扔在档案室角落里,再无人过问,最近大清理才发现……” 
  “我不是让你把它们全烧掉吗?!”阿姐又突然朝着妈妈嚷,“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烧?!” 
  妈妈凄楚地望着阿姐,眼里饱含着无辜。 
  他坐到妈妈身边,握住妈妈一只变得冰凉的、颤抖的手。他理解,妈妈当时没有烧,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惰性,妈妈几乎从不人为毁坏任何东西,况且妈妈怎么会预料到,后来会有“文化大革命”,会有抄家,会有居然检查人家女儿日记的“造反派”……妈妈又怎么会预料到事过多年,爸爸已经亡故,还会有这样的一男一女追踪到阿姐家里来,死缠着要落实什么政策! 
  他便对那一男一女说:“你们是不速之客,你们把我妈妈给刺激坏了……为了我妈妈的身体,为了她的健康,请你们留下日记,赶紧走吧……” 
  那一男一女便站起身来,把日记本搁到了圆桌上。 
  那男的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点头哈腰地说:“签个名吧,签个名我们就走……” 
  阿姐倏地冲上前,抓过那张纸几把撕得粉碎,她怒喝一声,伸手朝单元门一指:“滚!你们给我滚!” 
  那男的一惊,马上绷紧脸抗议:“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女的吓得往后一躲,连连说:“我们不是代表个人啊,单位派我们来的啊,我们是落实政策来的啊……” 
  阿姐一下子顿脚痛哭起来:“我的日记!我的日记!你们凭什么看我的日记!你凭什么看我的日记!”她掩面大哭。他一生从未见人那样痛苦地号啕过…… 
  他便起身连推带搡把那一男一女排除到了单元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刚扭转身,就只见阿姐近乎疯狂地把圆桌上的日记一把抓过,几下子扯断了绳子扯破了包裹日记本的纱巾,日记本劈劈啪啪落了一地,然后阿姐就蹲下抓到哪一本便撕哪一本,撕不动便咬牙发狠,后来又跑去取来火柴划着了便要烧……他从背后搂住了阿姐。亲爱的阿姐!曾经因为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淌下青春热泪的阿姐,曾经因为看了电影《幸福生活》决心以纤弱之身贡献于农业机械化事业的阿姐,曾经同达野哥倚在五斗橱两过默默对视的阿姐,曾经与一群纯真的大学同学敞开喉咙高唱“小乖乖小乖乖”的阿姐,曾经只身在北大荒的土坯房中与野狼抗衡的阿姐…… 
  嘹嘹和飒飒冲过来,呆望着那令他们万分惊愕与困惑的一幕。 
  阿姐跌坐在地上,侧身扑到蹲在地上的弟弟怀中失声痛哭。他紧紧地搂住阿姐。他深深地理解,阿姐被抢掠、亵渎、奸污了什么! 
  妈妈仍旧坐在床沿上,双手合扣在膝盖。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里也没有泪光,她一生中经过的事不太多,她只是悲怆甚而庄严地默坐着,紧抿着她的双唇……     
  四牌楼 第十章   
  四牌楼 第十章(1)   
  1 
  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山城重庆照例缠裹着霉湿的雾气,一位年轻女子登上高高的石梯,找到重庆海关,进入到一间办公室。当年父亲每天一早就坐在那间办公室里。至今仍留存着一帧照片,照片上横着一张壮观的办公桌,桌上的笔筒因为离相机镜头过近,其影像膨胀成一个怪物,筒体仿佛一张鼓足腮帮子吹气的鬼脸,筒顶露出的散开状的铅笔、毛笔则是那鬼头上竖立的发辫;童年时代我总在梦中遇上这个怪物。至于照片上的主角——办公桌后面的父亲,他那时究竟什么模样,我总形不成概念;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他拍那照片时我大约五岁,我只记得晚年父亲的模样。 
  晚年父亲曾偶然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你八娘一坐下就哭开了,拿块手帕子抹眼睛;其实什么要紧的事,我两下子就给她解决了,她泪珠子没擦干,又笑了……” 
  当年八娘找父亲是为了弄到一张去南京的船票。父亲从十八岁考进海关,混到那时候足有二十多年了,总算从最底层的稽查员混成了个坐办公室的科长,以海关科长的身份弄张到南京的船票自然犹如探囊取物。 
  2 
  娘娘就是姨妈的意思。《现代汉语词典》把“”字作为“娘”的繁体,读作niang,而我们四川人,至少我们家族中,把“娘娘”读作liangliang,两个阳平声,第二字并不轻读;四川人一般l、n两辅音不分,善于发l而不善于发n音。因此,八娘于我来说绝非“八娘”,而是bǎ liāng。 
  八娘并非母亲的同胞妹妹,她的父亲与我外祖父是堂兄弟,当年大家族中时兴同辈混排,我母亲在同辈姐妹中排第三,所以八娘一辈的都叫我母亲“三姐”。 
  当年大家族人丁旺盛,八娘虽已排至第八,大家也并不以为怎样,我这一辈也并不觉得可惊,因为倘要惊讶的话,那八娘的母亲大家都称之为九外婆,似乎还有十外婆、十一外婆呢;但母亲家族方面,几十年来同我家有所过从的,单只九外婆这一支,这一支之中,又以八娘这一分支过从最密。 
  3 
  八娘当年乘船出川奔南京,是去上大学,她上的是金陵农学院。很多年后在她家翻阅她的照相簿,她指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毕业时与几位同学游明孝陵时,在石像生旁拍的,当中一位梳着两根细而不直的短辫,以一种潇洒的劲头自然显示出腰肢的曲线,上面短衫子,下面不是裙子而是长裤,八娘呵呵地笑着说:“完了!你看嘛!当年我好摩登哟!”照片上那个眉目不清的短辫女子的确摩登,使我总不能把眼前的八娘同那影像联系在一起;自从我懂事以后,也就是随父母迁居北京并且在北京同八娘团聚以后,我就总觉得八娘固然有其性格乐天活泼的一面,但她的形象做派,实在与“摩登”联系不上,最要命的,就是她始终说不好普通话,或者说是并非不能说好而竟不去说好,她在单位就用四川话跟人对话,在街上买东西也用四川话,在家里更不消说,只不过在单位和街上她避免使用四川话中的特殊语汇罢了。她同我们亲戚对话时频频使用方言,比如“完了”就是一个随时随地派作用场的感叹词,发言为wanlao,两下上声,重读,并且后一字使用拖腔。 
  “完了”在她口中更多地表示着赞叹、惊喜、羡慕、感激,比如: 
  “完了,画得好啊!” 
  “完了,是你们来了!” 
  “完了,出了名了哇!” 
  “完了,买这么多香蕉来作啥子哟!” 
  …… 
  八娘使用“完了”这个感叹词时,十有八九总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她那笑声在我们亲友之中,是享有口碑的,人人乐闻,常常忆及。 
  4 
  50年代初的某一天,八娘又到我们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来,可是我母亲迎进家门来的并不止八娘一位,还有另一位,是个男的,个子很高大,那时候我还上小学,但所积累的社会经验已足可断定他是怎样一种身份,不过我有我的世界,比如我有没搭完的积木,没看完的小人书,没画完的大鲸鱼等等,所以父母迎让之间,我也就溜了;记得上饭桌时母亲命令我:“叫八姨爹!”我还没反应过来,八娘以一阵笑声拦阻了这个命令:“完了!难听死了!啥子八姨爹,莫那么喊,他姓曹,你叫他曹叔就是了!”我抬眼望曹叔,他有一张挺顺眼的长方脸,正朝我微笑着;不记得当时我是否叫了他“曹叔”,反正这以后,我来往的亲友中就添了曹叔了。 
  在饭桌上,父亲和曹叔聊得挺欢,曹叔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他们喝完了酒,父亲命令我去给曹叔盛饭,母亲阻拦说:“莫慌!莫舀饭,有馒头……”原来八娘在厨房里就跟母亲说了,曹叔是山东人,喜面食,而且,“完了!他简直讨嫌大米,只要有任何一种面食,馒头呀,大饼呀,包子呀,面条呀……就是窝窝头,他都觉得比米饭好吃,你说怪不怪嘛?”曹叔的确如此。尽管多少年来,他自己当众表态时总是说:“什么粮食种出来都不容易,都该吃,米饭我也不是不能吃……”但我同曹叔在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没见他吃过一碗米饭,有时主食除了米饭没别的,他就光喝酒、吃菜。   
  四牌楼 第十章(2)   
  5 
  八娘和曹叔在西北郊农业科学研究院搞研究工作。那一阵他们一个月里总要进城来我家一两回。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上到初中了,暑假里闷得慌。原来我暑假可以到小哥那里去。他在西苑一个大机关当售货员时,宿舍后门外头就是一片草地,还有好大的一个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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