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惊奇的还有,甘福云在我一旁为我指点、解说,其言辞,竟与我爸爸给我讲过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本以为凭她那么个拾煤渣的、当搬运的人物,不可能懂得这些呢,便不由得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喇嘛奥金巴告诉我的呀!”她从容地回答。
原来,庙里的老喇嘛奥金巴——我常看见,胖得出奇,两个乳房比女人的还高还大还鼓——来查看殿堂时,给她妈妈和她讲过,她都记下来了。
她知道的还不仅是关于毗卢佛和藻井的呢,她带我去看两边墙壁上以浮雕云朵、山川、城池为背景的“天龙八部”雕像。在晦暗的光线中,那些雕像格外狰狞恐怖,她从奥金巴那里知道了“天龙八部”的全部名称: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罗伽。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位全身幽蓝色的雕像,头部像一只鹫鹰,张开的嘴里却排列着尖利的牙齿,伸出的双手是巨大的鸡爪,斜立着仿佛就要从那壁上跃扑下来……我一看便尖叫一声,不由得拔腿往门外跑去,谁知让甘福云一把揪住了胳膊,为不在女孩子面前丢份,我只好刹住脚,任一颗心怦怦乱跳,对她说:“我不想看了,这里头太黑!”
“什么太黑!是你害怕了,对不?”
甘福云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她盯着我,颇带快意地说:“你怕什么呢?别怕,那就是夜叉。告诉你吧,那不是母夜叉,那是男夜叉,奥金巴说,其实就跟观音菩萨不是女的一样,神佛菩萨罗汉跟天龙八部什么的,都不分男女,所以说,夜叉就是夜叉,那夜叉浑身蓝色,就叫蓝夜叉吧!我如今也不怕你叫我夜叉了,叫我蓝夜叉我还得意呢,为什么呀?奥金巴说了,这蓝夜叉是护法的好神,他不吃好人,专吃坏蛋,专吃捣乱鬼,专吃害人精。别看他丑,他心可好哩……”
但是出得那毗卢殿,我仍心神不定。
6
殿外阳光灿烂,人影儿墨黑。
“怎么着,请我看电影吧?”甘福云要我兑现诺言。
“行呀,赶明儿吧!”我有点想赖。
“别赶明儿!这就去!我的活全干完了,我这就能去!”甘福云逼我前往。
我拖着脚步随甘福云往庙外走,走拢前门内那片火灾后仅剩殿基的空旷处,我计上心来。那片地方是各种表演性摊棚的集中地。我把甘福云领到了那个演“破电影”的棚子前。
棚主见有生意来了,便扯开嗓门嘶叫起来:“看破电影噢——”
我立即拉上几步,递过500块钱,说:“看电影!”
甘福云一旁使劲摇晃我胳膊:“我不要看这个破电影!我要看蟾宫的新电影!”
那棚主便劝告她说:“嘿!我这电影才绝哩!蟾宫一万年也演不了这些片子啦!你听我说它破,以为它不好是不是?你回去问问你妈,是得一只新瓷碗值,还是得半只破金碗值?来吧来吧,您往里头瞧来往里头看!得,没几个人,我也开演,您这不是福气吗?……”
很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出,当时甘福云眼里充溢着多么强烈的失望感,而且还掺杂着被出卖与被戏弄的愤懑……
“我不看这个!”她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喊。
“你不看,我看!”见另外几位顾客都把眼睛凑拢到窥视孔上了,我便残酷地置甘福云于不顾,自己走过去看那“破电影”了。棚主开始放映,还是那些老掉牙的片断。不过,有一小段外国人赛马的电影是以前没有的,我为了表示那“破电影”很精彩,故意跺脚叫好,并嘎嘎嘎地笑。
三分钟过后,电影演完了。
“怎么着,怪你吧!”我对呆呆站立一旁的甘福云说。“我可是请你,谁让你自己不看呢?”
那棚主便招来甘福云说:“小姑娘,你咋不看呢?你也开开眼呀!”
甘福云紧抿着嘴,两片嘴唇都不见了,鼻子下头只有一条缝。
我对棚主挥下手说:“咳!她还看个啥呀!她自个儿又没钱!”
四牌楼 第八章(7)
棚主分别再打量了我们两人几眼,脸上现出一个讨好我、鄙夷她的表情。确实,我那时穿戴虽然朴素,但新衣新裤新袜新鞋,究竟带出家庭小康的味道。甘福云呢,她的衣衫上有很多大块补丁,扎小辫连猴皮筋、绒线绳都没有,有时是两小截木匠用的弹墨线。
棚主朝甘福云摆摆手说:“不看就别挡道儿啦!让有钱的主儿好过来看呀!”
我和棚主都没有想到,甘福云忽然朝前大大迈上一步,满脸喷火似地大声宣布:“我看!”
接着,甘福云便把右手伸到衣衫里面的一个暗兜处,先把一枚生锈的别针松开,然后从那里拿出一叠脏兮兮的小钞来,数出5张100块钱票子,郑重地递给棚主,再把其余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再用别针别好。然后,她斜了我一眼,瞪了棚主一眼,便雄赳赳地迈步走向了窥视孔……
我很扫兴。趁她看那“破电影”时,我溜了。我对她有点嫉妒,因为她身上有那么多的钱,比我阔多了!我想那一定是她干临时工得到的工钱,她自己有钱,还让我请她看电影!抠门儿大仙!好一个蓝夜叉!
7
那天晚饭后,甘木匠家突然传来了一片孩子们的哭声。我妈妈赶着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跟着,我妈进了他们屋,我却留在窗外,只从窗外偷觑。
原来,是甘木匠要惩罚甘福云,让她伸出左手,正打算用木尺,打甘福云的手心。
甘福云又紧抿着嘴,鼻子下面,现出个不见嘴唇的“一”字。我注意到,哭的是她的弟弟妹妹,她倒并没哭。
我妈自然马上去劝。甘木匠哪里听劝,而且甘木匠的妻子很支持丈夫的做法。我从窗外旁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甘福云干那临时工,是每天开一回工资,每回1000块钱。她已经干了十多天,以往每天,她都能按数上交挣的那1000块钱。可是今天她回到家,却只交了500块钱。问她,开头她还撒谎,说不留神丢了,后来说了实话,却比不说实话更糟糕——原来她是用500块钱看了那“破电影”。后来我能很深刻地理解,甘木匠夫妇认为她花500块钱看那“破电影”,简直是荒唐透顶,“抽风了!”“中邪了!”用文明的词儿说,便是彻底地堕落。家里这么大一群人,500块钱买腌咸菜疙瘩能买两疙瘩哩,够吃三五天,好,她今儿个一个人竟拿去看了什么“破电影”,不教训教训她,让她记住下回再犯绝不宽饶,行吗?!
当着我妈的面,甘木匠便用那木尺一记一记地打甘福云的手心。她两个不大不小的弟妹吓得大哭,另外几个弟妹呆呆地站在一边。多年后我回忆那一幕,省悟到甘木匠还是手下留情的,并且打满规定的二十记,也就中止。但是你想用惯了斧头锤凿的手,无论怎样加以自控,那木尺落在甘福云掌心,也仍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见着甘福云时,她正背着最小的弟弟——就是如今发了大财买了院子买了小轿车亲自指挥工人修车库的甘七——到街上买菜,我注意到,走到卖冻虾的摊子前,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些溅落的冰块,捏在左手心中,那一定是为了用冰块缓解被打肿了的手心那钻心的疼痛……
甘福云又多天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我暗暗观察,她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并没有什么怨恨的表情,她照样去当临时工,照样干各种各样的家务事。晚上,还坐在马樱花树下,把当时才一岁多的甘七揽在怀中,哼哼唧唧地给他唱歌,逗他玩……
本来,我是应该把进到毗卢殿,看到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的情景,跟我爸爸吹嘘一番的,可就因为发生了看“破电影”的事件,我就没讲。我爸爸因此也就终生没有去看过他所向往的那些古建筑精华和佛教艺术珍品。
8
那以后,一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部里工会决定向部里所有职工的未成年子女发放节日礼物,工会派出了干部,专门到我们宿舍大院的传达室放发给我们大院的儿童。我们院里有资格领取礼物的孩子们顿时在传达室前排起了长龙,叽叽喳喳活像一座让牛郎织女跨越的鹊桥。
我家只有我一个属于儿童,而且,随着上面几位哥哥姐姐陆续走上工作岗位,我家的经济状况在大院中渐渐升入上层,我的零花钱标准,也升到平均每日一角钱(那一年已实行币制改革,原100块钱算做1分,原1000块钱算做1角,原10000块钱算做1元,余类推),那回放发的“六一”礼物,是每位儿童一纸袋小人酥糖。那时候小人酥糖于我已不算稀奇,我已能吃上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和北京出的义利太妃糖,所以对于排队领取,并不积极。
甘福云对于那回的发放礼物,不消说表现出高度的热情。她闻讯去排队领取时,已居中游,但她兴高采烈地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刻。她将代表全家八位儿童一次领取(那时甘木匠夫妇又生下了甘七的弟弟甘八),因此她怀抱中将有让全院儿童羡慕死的一大堆糖果!
四牌楼 第八章(8)
事隔多年,我实在已无从分析当年我那样干的心理动机,也许不过是仅仅想恶作剧一下吧。我把八九颗已成为“麻壳”的玻璃弹子,搁放在月洞门里面,甘福云经过时必然要踏脚的地方,然后,自己远远站到一旁,还招来几位和我一样惯会恶作剧的男孩,等待着那戏剧性的一瞬出现。
甘福云领到那八份糖果了,她用双掌和两只上臂,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八只叠放在一起的糖果纸袋,如履薄冰般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满脸漾着幸福的微笑,朝月洞门里走去。一进月洞门,就该到她家了,而这时,她的几位弟妹,不顾她母亲的吆喝,都迎出了屋门,他们即将分享那工会赐予的甜蜜福利……
可是,甘福云往月洞门里一伸脚,正好踩在我预先布放的那八九颗“麻壳”上。于是她一下子跌了个马趴,怀抱里的糖果袋,顿时飞落一地,袋破糖滚,一塌糊涂!
就在她跌倒的一瞬,我高兴地双脚跳起,拍着巴掌大笑起来,跟我站在一处的几个哥儿们也跟着我起哄,又跳又笑。
忽然,我听到一种极不熟悉的声音,使我灵魂悚然,我不由得立住脚,刹住笑,呆望过去——那是趴在地上的甘福云的哭声,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凄厉最痛苦最愤懑最绝望的哭声……
真不愿再回忆那些细节。我的朋友忘却,你的筛子眼,不能再阔大些么?
我原以为,甘福云是不会哭的。事实上,我也只看见听见过她这一次哭泣。这哭泣纯然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
当年那部里的工会,不知是哪位干部,想出了那么个送每个儿童一纸袋小人酥糖的主意,那真不是个高明的主意!而且,也许是为了实惠,为了节约开支,是从糖果厂里,直接批发出来的,因此那些小人酥糖,都没有包上糖纸,而是赤裸裸的——偏发糖前一晚,下过一阵雨,那月洞门里面的地面上,或者还汪着水,或者还湿粘粘的,从甘福云怀抱中撒出去的小人酥糖,大多数都飞溅撒落到了积水中,或粘在潮湿的泥巴地上……
在人类文明史的进程中,那当然是一桩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波诡云谲的一生中,那当然也算不得一桩多么值得挂齿的事情……然而写到这里,我的灵魂忍不住颤动,至少,对于我自己,需要深入地挖掘,恶,为什么有时候会那样轻松自如地驾驭着我们驰骋?
我父亲、母亲陆续回家以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甘家来将我告发,或者甘福云来,或者她母亲来,或者竟由甘木匠本人亲自出面,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伤天害理!
天快黑净了,甘家谁也没有到我家来。我忐忑不安地坐在书桌前,做不下功课,心猿意马。忽然,我嗅到一阵香甜的气味,或者说,是有一种香甜的气味,钻进窗隙,蹿进了我的鼻孔中。我想那不是马樱花树上头一批花朵的香气,那香气该是淡淡的,并且不该有甜味;我不由走出屋子,进行侦察。于是我发现甘福云和她母亲两个,在他家的小厨房里忙活。我悄悄走近,从小厨房的小窗朝里一望,明白了:她们已经将那些弄脏的小人酥糖,用水淘过,现在正把损坏的小人酥糖,放到一只铁锅里,兑上些水,先化成糖浆……
当天黑净了时,她家的一大锅像大饼般的糖浆(或者叫作糖酱,因为小人酥糖里有许多别的成分)已经冷凝成了一个整体。甘福云用一把刀,将那整体竖切成一条条,再横切成一块块。于是,她家便又有了一堆消过毒的小人酥糖。只不过外面没有一层珠光罢了——甘福云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