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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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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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市中学生运动会的体操比赛中获得过全能第三和双杠冠军。 
  一到冬天,溜冰场上便闪动着胥保罗的影子,他总爱穿一件红毛线衣,一条劳动布细腿裤,头上罩一顶黑色的绒线帽,脚上蹬一双球刀,一忽儿跟穿跑刀的人一起跑大圈赛速度,一忽儿跟穿花样刀的人一起在场心舞8字旋转跳金鸡独立,一忽儿又操起冰球棍到球赛区追堵奔射…… 
  在课堂上,胥保罗显示出超凡的数学头脑,他心算的能力极强,考试几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便得个100,每学期发下数学课本,他不等老师开讲,几天里便翻阅完一遍,几周内便自己演算完所有习题。以至于当年轻的老师在讲授例题出现了困难时,便只好求助于他,请他到黑板前分步解说,他倒比老师更能让同学们明白那其中的诀窍;后来他就自己找高年级的数学课本来自学,到初三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把高中的数学全自修完了…… 
  但是,胥保罗从初中起就一直遇到麻烦。 
  生物课一开头讲的是植物学,后来讲到动物学,再后来就讲到从猿到人,记得生物老师刚讲完从猿到人的头一堂课,下课铃响过生物老师还没离开讲台,胥保罗就走过去很真诚地对生物老师说:“人怎么会是猿猴变的呢?人是上帝造的呀!” 
  一些同学围了过去,你也在其中。你记得,生物老师一开头以为胥保罗是故意调皮,不屑理他,一些同学也随即发出了笑声,但胥保罗一脸严肃,他竟以一种要同生物老师辩论的口气说:“上帝造了猿猴也造了人,上帝造人是先造了男人,叫亚当,后来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女人,叫夏娃……这都是有根据的!猿猴变人的根据在哪里呢?”生物老师气得目瞪口呆。 
  你不记得详细的情形了,总之,生物老师把这事及时地汇报给了校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胥保罗因此在你和许多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成为“中国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队员之后,尽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申请,却长时间地不被批准。 
  胥保罗的父亲是个牧师。 
  那时候你不懂得什么是牧师。你去胥保罗家,见到过他父亲,他父亲同别的成年男人没有什么两样,相貌体态没什么两样,在家里的穿着也没什么两样,他父亲也同你说过话,你觉得跟自己父亲和自己父亲的那些朋友同你说话也没什么两样,你不记得他父亲跟你说过什么上帝造人一类的话,他说的也无非是应当好好学习,应当饭前洗手,应当积极要求进步,应当当天的事当天做完,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胥保罗家里的墙壁上挂没挂过十字架?你不记得了,也许挂过,但你那时候不注意别人家墙上挂了些什么。你只记得有一回注意到胥保罗家的书架上,有两三排好大好厚封皮儿好精致书脊上的外国字烫成金颜色的好漂亮的外国书,你问:“俄文的吧?”因为那时候最流行俄文,也搭上你哥哥正在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深造,但是胥保罗告诉你:“不是俄文,也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是罗马文。”当时你不禁一愣。什么是罗马文呢?你意识到胥保罗的父亲懂罗马文。那是你头一回感觉到他父亲跟别的成年人有所不同。一种古怪的、令人不放心的不同。   
  四牌楼 第七章(3)   
  那时候你同胥保罗为什么合得来、总一处玩?你常去他家,他也来过你家,什么东西把你们粘在一起?你至今不能作理性回答。你不会弹钢琴,也不练体操,溜冰溜得很蹩脚,数学更是学起来费劲,而你所爱好的文学胥保罗则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语文课上经常打瞌睡,写起作文来仿佛骆驼被逼着穿过针眼,直到高中的时候,他仍然没读过《水浒传》,并且也不读那时候很流行的外国小说,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全不读,也不怎么喜欢看电影和话剧。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可你们两个偏合得来,一块儿玩,为什么? 
  难道仅仅是一种命运的偶然?难道那仅仅是因为命运之神,要你亲眼目睹和感受胥保罗的不幸与幸、不变与变? 
  初中毕业时,你们的总成绩都达到了被保送到高中的标准,你们填写了同样的志愿单,志愿单上的头一个志愿学校没有录取你也没有录取他,第二个志愿学校同时录取了你们。这样你们就又继续同窗。 
  上到高中的胥保罗早就皈依了从猿到人的科学观念。他甚至比你还要更积极、更迫切地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记得高一上完的暑假期间,你因为总想跟从东北农学院回来度假的阿姐,还有也正放假的小哥和恰巧从外地出差来北京的二哥一起在家里玩和一起外出游览,就很不想参加班上团支部组织的“团课学习活动”,胥保罗却不仅自己报名参加,还非拽上你,你有时候该去的时候不去,他就生你的气,还找到你家里,批评你,动员你,下一回就干脆一早赶到你家,拉着你一起去…… 
  那时候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是一个皮肤黝黑长相不佳的女同学,一笑便露出大块粉红色的牙龈,一严肃便鼻子皮起皱,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父亲是某一个文化部门的级别很高的领导,她母亲则是一个著名的话剧演员——不是舒绣文那样的出身经历可疑的演员,而是,据团支部书记自己说,是一个爱惜自身形象,只演工、农、兵的革命演员,实际上也确是那样,从1950年到1965年15年间她只演过三个戏,一个戏里演先进的纺纱工,一个戏里演农村的女干部,再一个戏里演红军中的女政委。团支部书记不姓父亲的姓而姓母亲的姓,她经常谈起母亲而讳谈父亲,这都更让同学们感到她父亲的非同寻常。团支部书记叫黎曙霞。 
  “团课学习活动”的主要环节,是大家在教室里围成一圈,对照团课里所讲到的革命道理,检查自己的不足。胥保罗总是非常认真地作那样的检查。但黎曙霞一听胥保罗开口发言,便鼻子皮起皱,仿佛在警惕一只飞得越来越近的苍蝇,有一回没等胥保罗说完,便截断他说—— 
  “不要绕来绕去的,要向组织上交出真心。比如说,你为什么要作一首《麻雀之歌》的钢琴曲子,还跑到大庭广众当中去弹奏?你为什么不歌颂雄鹰,不歌颂和平鸽,而要歌颂麻雀?” 
  胥保罗非常狼狈,他鼻子皮绷得苍白,嗫嚅地说:“我早就不弹了呀……” 
  黎曙霞便冷笑着,露出粉红的牙龈,环顾着会场上我们其他的“争取入团积极分子”说:“不要以为组织上不知道,从前的事,家里的事,社会上的事,组织上都一清二楚!” 
  你不记得胥保罗是怎么检查自己竟然丧心病狂地歌颂麻雀的,也不记得黎曙霞及其他团员和积极分子是怎么帮助他认识那一罪恶的,幸好那时候麻雀还未正式列入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的“四害”之中,还没到1958年“全民歼灭麻雀”的时候,否则,胥保罗恐怕更难蒙混过关,但你记得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好不自在,因为,胥保罗初中时候参加市里文艺会演,自编自弹《麻雀之歌》的事,是你对黎曙霞讲的,你当时不但不以为那是罪恶而是当作一桩趣事,随随便便讲出来的…… 
  你记得事后胥保罗对你说:“向组织上汇报是靠拢组织的表现,你做得对,你一定比我更早地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 
  但你一直没有获得那份光荣。胥保罗更没门儿。奇怪的是胥保罗越没门儿越玩命儿地靠拢团组织,他每周周末都主动向黎曙霞递上一份书面的思想汇报。你注意到,黎曙霞每回接过那份汇报时鼻子皮都起皱。 
  后来就发生了一桩你至今想来仍感到惊心动魄的“厕所事件”。 
  那一天课后你同胥保罗在操场打完球,一同到教学楼里上厕所撒尿,厕所挺新式的,小便池镶着白瓷砖,上头安着刷有银粉的自来水管,自来水管上有许多小孔,往白瓷砖上喷淋着水丝,以随时冲掉尿池里的尿液。你同胥保罗在那里撒尿时,学校里负责思想教育工作的教导主任王老师,也正好去撒尿。那天胥保罗那泡尿又多又冲,你撒完了等着他,他撒完了系好裤扣你们才一起出了厕所。   
  四牌楼 第七章(4)   
  谁知刚出厕所就听见一声严厉的呼叫:“胥保罗!” 
  胥保罗一愣。你也一惊。 
  原来王老师出了厕所并没有离去,他在外面等着你们出去。 
  “胥保罗,你干了什么?!”王老师的眼光透过眼镜片,射击般地钉到胥保罗脸上。 
  胥保罗半张着嘴,懵了。 
  “你呢?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他干什么了吗?”王老师又把眼光移到你身上,还好,和缓多了,不像射击,只像扫描。王老师好像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慌得不得了。想哭。你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老师又把眼光移回胥保罗脸上,宣判般地说:“你破坏公共财物!你故意把尿高射到自来水管子上,腐蚀那管子!你心理阴暗,你思想很成问题!” 
  你费了好大劲才弄懂那一指控。 
  胥保罗脸色煞白。 
  “你看见了,对不对?你可以作证!”王老师又对你说。 
  你的脸色如何?一定也很难看。你心里更慌。说实在的你不记得看见了什么,你不知道该作什么证如何作证。 
  “你去吧!”王老师一摆手,把你发落了,却厉声地对胥保罗说,“跟我去办公室!” 
  胥保罗跟在王老师身后走了。 
  你感到恐怖,却又感到一种意外的安全,你依稀记得自己也曾在撒尿时把尿线高扬,下意识地去射溅喷水线的自来水管,但王老师只着意于胥保罗的行为思想,而对你毫无兴趣。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清楚胥保罗去了王老师办公室以后的情况。后来也没有人找你去作证。那以后你仍然同胥保罗一起复习功课一起玩耍,你也没有主动问他。 
  后来就到了1958年,开展了全民围剿麻雀的战役,有一天北京市全民动员,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集体出动,用敲锣打鼓敲盆打罐等办法发出不间断的骚扰性噪音,让空中的麻雀被惊吓得无处可以落脚休憩,便只能在飞累后跌落到地上心力衰竭而死——你们学校的师生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即紫禁城的城墙围子上去敲锣打鼓,你们班分到的是西华门附近的一段城墙,那真是令人兴奋的事,那真是人生中难得的经历,你记得那天你们在那段城墙上亲眼见到空中不时落下被惊吓劳累而死的飞鸟——不止有麻雀,也有乌鸦和喜鹊,以及别的叫不出名儿的鸟儿,每落下一只飞鸟,黎曙霞就带领你们发出一阵欢呼,谁让这些飞鸟偷吃公社田地里的粮食呢?它们是罪有应得!——不过这是后话。且说黎曙霞在宣讲完消灭麻雀的重大意义之后作具体布置时,她念完了每一个灭雀小组的组长和组员的名单后,胥保罗举手提问说:“我呢?我在哪一组?哪一个地段?”同学们都扭头看他,又都扭头望着黎曙霞。黎曙霞先冷笑一下,露出粉红色的牙龈,又面色极为严肃,皱起鼻子上的皮,对胥保罗说:“你呀,你家里待着吧!” 
  你记得,当时你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你被指定为一个小组的副组长,你就去跟黎曙霞说:“让胥保罗到我们这个组吧!他可以负责统计掉下来的麻雀的数目!”黎曙霞瞥了你一眼,不理你,径自和别的同学讲话去了;你看见胥保罗去求班主任老师,可那位面团团的班主任老师搓着手说:“这事团支部负责……”你知道那位班主任老师不是共产党员,凡带有政治性色彩的事他都不管,交给黎曙霞掌握,班上所有同学都知道黎曙霞是真正有权的人物。 
  你不记得灭雀大战那天见没见到过胥保罗,更不知道那天胥保罗是不是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家里,你心里掠过一种当时尚不能完全消化的人世悲哀,你意识到胥保罗的不幸全肇始于他几年前自编自弹的那首《麻雀之歌》。那时候麻雀并没有被宣布为社会主义的敌人,所以还给他发了奖,但现在情况变化了……敌人似乎越来越多,那个头几年常到你家去的阿姐小哥他们的老同学崩龙珍,不也变成了一个敌人吗? 
  后来,到高三快毕业的时候,有一阵你爸爸出差在外,你妈妈因为很偶然的原因到外地去了也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里到了晚上就有点害怕,因此把胥保罗找来陪着你住,你记得有一晚——不是刚来的那一晚也不是最后一晚——胥保罗对你讲了这样的话: 
  “我知道黎曙霞为什么对我这样,知道她跟王老师讲了,所以王老师对我那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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