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高过屋檐,他抬头眯眼观察着树梢 。乔冠华夫妇俩在 旁边屏气等候小王的“判决”,像是孩子有疑难病,父母等候医生的诊断 ,连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内屋里电话铃响起,章含之轻手轻脚进屋去接,好像生怕干扰了小王的观察。小王仔细看了十多分钟,终于很严肃地对乔冠华说:“乔部长,你们这棵树不会结柿 子的。”他的结 论对乔冠华和章含之简直是个大的打击。他们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 ”小王很认真地解释说:“柿子树分为公树和母树。母树开花结果,公树是只长叶子不结果的。我看你们栽的这棵树 像是一棵 公树,所以不会结果的。”
乔冠华非常失望,没有吭声。章含之说:“真是倒霉,栽了棵光棍树。”吃午饭时,乔冠华请小王喝茅台,并且问他是否能肯定这树是公树。小王历来是个非常谦逊 的人,再 三说他不敢完全肯定,他的意见仅供参考。章含之则说:“算了,你逼人家小王肯 定,吓得他收回去 了。你不信我信。都三个年头了,还不结果,自然是公树。”
后来,他们不再讨论柿子树了。可是,夫人发觉丈夫丝毫未减对柿子树的钟爱。他依然 在散步时拐进 小跨院,时常抚摸柿树的叶片,摘去枯叶,捡起地上的落叶。他也经常抬 头望着树梢。夫人知道他是 个感情极深邃的人,即使柿树不结果,他也不会同意换掉的。有一天,乔冠华又踱步进跨院看柿子树。
不久,章含之忽然听他兴奋地连声叫自己,她急忙跑过去。他激动得说话都断断续续了,指 着柿树顶 梢处,连连说:“快看,柿子!柿子!结果了!这是母树!”章含之也兴奋起来,拼命按他指的方向寻找,可是怎么也无法从摇曳的树叶中找到柿子。她 问他是否 看错了,他说肯定不会。为了不使他扫兴,夫人说可能太小了,没找到。乔冠华一上班就告诉小王了。小王打电话问章含之,她安慰他说:“不一定真是柿子, 老爷(大家 都爱把乔冠华称作‘乔老爷')可能想柿心切,看花眼了!”过不久,乔冠华又把夫人叫到小院中,这一次她真的看见三个杏子大小的青柿子藏在绿叶之 中。他们 俩高兴极了。乔冠华还把小王拉来,证明他们自己的树是母树。小王虽然“误诊 ”,但也极为兴奋。 这一次,他们俩的茅台喝得比上次多。
1976年春天之后,政治生活中的乌云随着“天安门事件”越来越浓重,外交部里的形势错综 复杂,乔 冠华承受的压力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无心再在小院中闲步,也不再去观察这三个 幼小柿子的成长。 11月初,夫妇俩已深感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自己正陷入一种精心设 计的不公正的安排之中。
有一天,一个成熟的柿子终于自己掉落在泥地上,摔成柿酱。章含之望着那只摔烂的柿子 ,心头涌上 一股悲愤的情绪。这红色染在泥土上像她自己的血和泪,她不明白丈夫为他倾心 的事业奋斗了大半辈 子,为什么在晚年会面临这样的坎坷和不平!乔冠华安慰夫人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误解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他说经受点挫折没有什么关 系,只要 两人在一起,相依为命就可以了。
可是后来,就连这“相依为命”也被剥夺了。乔冠华和章含之被强行分离了两年多,两个秋天过去了,到他们重新团聚时,乔冠华已 经做过肺癌手 术,羸弱不堪。他刚从医院回家后,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夫人。其中,他讲了 柿子树。他说他们被分 开后的第二年秋天,他突然发现柿子树的一条树干一直伸到了卧室窗 前,上面挂着一对一般大小的柿 子,两个柿蒂相连在一起。柿子成熟时,那些看守他的人纷 纷去摘柿子吃,冠华只要求把这一对柿子 摘下来给他。他把这一对柿子挂在床前,天天看着 它们,思念着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的夫人。乔冠华给章含之讲这对柿子时,夫人透过他的眼镜片看到了他眼眶中晶莹的泪水。夫人泣不 成声,还 是他安慰她说:“一切都好了,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从那以后,乔冠华与章含之真正形影不离生活了将近五个年头,一直到1983年9月他溘然 长逝。在这五 个年头中,每年深秋,他们卧室窗外必有那一对并蒂红柿朝着他们两人微笑。 乔冠华也必定要摘下来 挂在床前,一直到熟透,还舍不得吃掉。最后总是夫人说不能再挂了 ,哪天掉在地板上岂不可惜。他 才小心地取下来,与夫人一人一个吃掉。他爱吃柿子,夫人 却不喜欢。但每年这个柿子她是必定要同 他一起吃的。
参见章含之:《谁说草木不 通情》,载章含之《风雨情》。
1983年5月,乔冠华的病势已十分沉重,但他却丝毫没有病容。生的愿望和信心是那样强烈 。章含之那 时深知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很少了,即将到来的诀别天天咬噬着她的心。在一段 治疗结束之后,她坚 持按他愿望接他回家。她知道他那时最需要的不再是医疗,而是在自己 的家里和相依为命的妻子在一 起,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他最终不得不离开这人世间 时,他带走的依然是温热的家的气息和 依偎在他身边的妻子的全部的爱。回到家里,乔冠华 用坚强的毅力,天天在院内散步。8月间,他们俩 站在还是绿色的并蒂柿前,乔冠华计算着 还要等两个月才能摘下,夫人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让她们再 能一起吃这一对柿子。然而,他 终究没有能等到这一天……
第八部分第24节 艰难时日(1)
1974年夏天到1975年夏天,是乔冠华夫妇十年婚姻里头最开心的一年。 这一年,邓小平主持的全面 整顿,使国民经济由停滞、下降迅速转向回升。全年工农业总产 值为4504亿元,比上年增快119%。其 中,工业总产值3219亿元,增长151%,农业总 产 值1285亿元,增长46%。同时,全面整顿也是党 和人民反对“左”倾错误和“四人帮 ”的一场伟大斗争,唤起了全国人民空前觉醒,加速了“四人帮 ”走向灭亡的进程。邓小平主持整顿,得到了毛泽东一定程度的支持,因为毛泽东希望恢复安定团结,把国民经 济搞上去 。同时
,他又不允许任何人否定“文化大革命”。邓小平提出的“三项指示为纲” 实质上是把发展国 民经济放在首位,这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大革命”的反正。而对 经济、科技、文教等部门的 全面整顿,不能不涉及“文化大革命”中所实行的许多错误政策 ,不能不逐渐发展为对这些错误政策 的全面系统的纠正。这一系列的重要整顿深得民心,还 促使广大干部和人民群众更加深入地思考“文 化大革命”的错误。这不仅触怒了“四人帮” ,而且也超出了毛泽东所能够容忍的程度。
于是,从1975年8月开始,江青、姚文元等人利用毛泽东对《水浒》一书的评论,发动了一 场所谓“评 《水浒》”的运动,大批“投降派”,影射攻击要求纠正“文化大革命”错误的 周恩来、邓小平等中 央领导人。9月,江青在山西昔阳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大肆活动,造 谣说:“《水浒》的要害是架空 晁盖,现在政治局有些人要架空主席。”10月,王洪文向 毛泽东汇报说:“七、八、九3个月,谣言一 大堆,集中在江青同志。谣言来自北京。”这 时,毛泽东病情加重,他同中央政治局之间的联系仅仅 通过毛远新来传递。据毛毛的《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披露:对于“四人帮”发起这一场新的批 判的目的,周 恩来和邓小平心里非常明白。9月15日,周恩来在与人谈话时说:“他们那些 人(指的是‘四人帮’)有 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了!最近评《水浒》、批投降派,矛头所指,是 很清楚的。”九、十月间,邓小平 在部分省委书记座谈会上说:“评论《水浒》是怎么 一回事?主席把七十一回本读了三个月,读了以 后,主席发表了这一通言论。有人借这做文 章,想搞阴谋。”周恩来和邓小平都知道,他们面临的, 又将是一场生死恶战。
从1975年的8月份起,周恩来忍受着与癌症作斗争的巨大痛苦,多次同邓小平、叶剑英、李 先念、汪东 兴、陈锡联、纪登奎、吴德、乔冠华等谈话,还多次找王海容和唐闻生谈话,甚 至找江青等人进行谈 话。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是在分秒必争,他要用他生命中的每 一个时刻,同“四人帮”作最 后的斗争。据《周恩来年谱》记载,与乔冠华的谈话可以确定的日期有9月17日等。从9底到11月初,毛远新多次向毛泽东汇报,攻击邓小平。他说:“我很注意小平同志的讲 话,感到一 个问题,他很少讲文化大革命的成绩,很少提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三项 指示为纲,其实只剩 下一项指示,即把生产搞上去了。”“担心中央,怕出反复。”这些话 很恶毒,对于不允许有人否定 “文化大革命”的毛泽东产生了很大影响。11月2日,毛泽东肯定了毛远新的上述看法,说:“有两种态度:一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 意,是要算账 ,算文化大革命的账。”毛泽东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三七开,七分成绩,三 分错误”。“总的看法 ,基本正确,有所不足”。11月3日,清华大学党委召开常委扩大 会议,吴德传达了毛泽东对该校党委 副书记刘冰等4人反映该校党委书记迟群、副书记谢静 宜在思想、工作和生活方面问题的信的批示。毛 泽东说:“清华大学刘冰等人来信告迟群和 小谢。他们信中的矛头是对着我的。我在北京,写信为什 么不直接写给我,还要经小平转。
小平偏袒刘冰。清华大学所涉及的问题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条路 线斗争的反映。”以传达 这个批示为起点,全国开始了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11月20日,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中共中央政治局讨论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问题,对 邓小平作了错 误批评。毛泽东希望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统一认识,提出由邓小平主持作 出一个肯定“文化大革 命”的决议。邓小平婉拒,他说,由我主持写这个决议不适宜,我是 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 魏晋”。由于邓小平在原则问题上不让步,对他的批判逐 步升级。
于是乔冠华来和章含之所遇到的那一幕,便悄然而至。乔冠华和章含之那种忙中偷闲苦中作乐的日子,到1975年结束了,接下去的是 一场灭顶之灾。这年10 月,基辛格来访。10月12日晚,毛泽东会见后,章含之参 与整理记录直至凌晨。在场那位“通天”朋 友突然对她说:“你别打瞌 睡了。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就醒了。”章含之问什么消息,她说:“要批判邓小平了!”章含之确实给吓醒了,问怎么可能?她 告诉章说, 毛主席批评了清华大学的刘冰信件,并说邓小平同志是后台,这是一股右 倾翻案风。事态急转直下。在全国还未有动静之时,外交部率先掀起了批“右倾”高潮。10月25日,部党核心组开 会学习毛主席 谈话,会上有人声色俱厉批判乔冠华月初在纽约会见基辛格和日本外相的谈话 都犯了右的错误。与基 辛格的谈话错误是迟迟不指出美苏搞新慕尼黑阴谋,与日本外相会谈 的错误是急于与日本签和平条约 ,在原定会谈之外又加了一次会晤。据说 这都是毛主席批评的。与此同时,宣布要扩大范围,把使、 领馆的老、中、青代表都召回学 习。
乔冠华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形势变化打懵了。谁也弄不清这批评究竟是不是来自毛泽东,却 又不敢顶 撞。于是,从10月27日开始,乔冠华做检查,违心地检查根本不存 在的所谓对美、对日的右倾错误。 正在那时,章含之要陪同一个尼泊尔的皇 室团去外地,她十分放心不下乔冠华。她记得,出发前的晚 上与乔冠华,相依相偎呆坐在沙 发里很久很久。他们都为国家的前途、自己的命运感到无限迷茫。章含之对乔冠华说,不管多大的风浪,我们都必须顶住。乔冠华叹气说,周总理病得那么重 ,谁 也不 再忍心去和他讲这些事。他打过几次电话请示小平同志,但他对这局势已无能为力, 不好再去请他出 面制止外交部的事情,这一次只好听天由命了!乔冠华接着说:“反正我早已有准备罢官。只要我们在一起,罢了官就‘回家卖红薯’!”章含之突然情 绪激愤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