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西」,既不美國,也不英法德義,是一種台灣天才自創的「西」。台灣用自己認定的方式看西方,何等狂放,又何等有趣。在七○年代後期,開始流行一種「金 X X」、「金 X X」的「金」字招牌西餐廳及咖啡廳,迷信因此而能賺金,而這種店裡的女服務生穿著「迷嬉」(maxi)長裙。可見經營者對「高級」
其實有一套系統之設計。無怪乎到了八○年代,所有的理髮廳(他們叫「理容院」)會設計成凡爾賽宮的衣帽間一般。這是臺灣必然傾向,它獨特的生命力經過四○、五○、六○等年代的咀嚼、醞釀,就自然會是七○年代那個模樣,像有一種男襯衫,看起來像絲伲┢饋怼
會透明,讓人看到肉,不少人(尤其是在外跑跑的)喜歡穿它,或許視之為高級。這種種環繞我周遭的事物,今日談來有趣、當年何等鄙夷,構成那個多采多姿的七○年代。
它又是一個剛離開孩童、將進入青年成人因而充滿了征服超越之念、自許極高意志極強的弱冠之士的時代。是五○年代出生、六○年代受小學、初中、高中教育,一逕順著體制不敢須臾離經叛道、而一進入七○年代的大學生活便早已迫不及待要大口吸進自由空氣的眾家兒郎一展心中宿願的黃金時光。便有這向上向前之念,幾個大學生,邱高、胡德寧、李復民,在 1972 年夏天,結伴攀登奇萊山,竟造成失蹤的悲劇,也淡淡描上一抹七○年代初期台灣不自禁攜帶的青春悲情。只有我們當時 20 左右真正過那時日子的這些孩子才得體會那份慘綠淒美。而「山難」二字,是七○年代的字眼。
它又是一個政治上事體頻繁的時代。從七○年代初的雷震出獄、保釣邉印⑽覈顺雎摵蠂⑽覈c日本斷交,到七○年代末的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等,真是風起雲湧,然我卻洠陡拍睿紊贤耆I,更無所謂社會覺悟,一來或許有一些「管他娘嫁給誰」的味道,一來也早就懵懂浪漫活在藝術幻想的內心拘窄天地中而無意他顧。那時正值西方國家嬉皮遺緒尚在台灣漫散流逸,空氣中有股莫名的慌亂卻仍蒼翠可喜的激烈豪情。人們急躁的穿上喇叭褲,女孩子登上「矮子樂」(也可叫「恨天高」)那種麵包鞋,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是七○年代的步法,一種要急著走入激昂、自由的步法。然而這股屬於七○年代的熱情,或者說,魯莽,即使在當時也很令我們受不了。像那時我們在麻將桌上,同學的老妹不斷的在客廳放 Tie a Yellow Ribbon 以及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這兩首歌並演練舞步,放完又放,反覆不已。洠уe,七○年們的確是那 奔放、天真,但同時你極有可能很快就擋不住。
是的,七○年代是慌亂的年代,而在這慌亂的初期,我們就已經跟著清浪跟著漩渦這 捲了進去。須知打從七○年代一開始,台北市警察局便天天在路上搜捕他們所謂的「長髮嬉皮」、「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那時真是風聲鶴唳,煞有介事;其實今日想來,這些是什 個雞毛蒜皮。也可見那是個多 純樸的時代,警察可以扮演家長的角色!而不像美國電影中的警察必須隨時面臨和匪徒開槍的危險。也於是台北市那時真是一個戲劇的大舞台,警察的槍像是道具(在八○年代初李師科搶警察槍之前,他們佩的槍真的是道具),而大夥一本正經在過的日子可能是虛幻。自六○年代一直醞釀過來的劇情,端的要在七○年代就開在南京枺匪亩蔚摹柑煲患袤尅梗钡狡摺鹉甏有女生為了去跳舞只好找上一項,作為遮蓋「清湯掛麵」之──之「道具」。
那時,在六○年代底,有一些高中孩子,即使他自小學、初中,甚至到高一高二皆十分心神收攝的完成了中規中矩的學業,卻在高三前後,不知怎 被窗外的時代空氣吹薰得有點按捺不定,終於在自由中國學子最重要的人生一役──大專聯考──敗了下來。
聯考之失利,在那個時代──那個重視功名的時代──是頗嚴重的一回事。於是洠埖胶脤W校的學子,有不少開始了他自暴自棄或索性如魚得水的優游歲月。不管他到了台中的逢甲學院,或到了基隆的海洋學院,或到了溝子口的世界新專,或到了台中的中山醫專,他開始新的一種暫離學業主流而旁涉一些游藝雜流之事。有的抱上了吉他,整日彈整日唱。有的拿起了球桿,在紅黃耍缀谥T色球中彎腰下 side,享受那ㄍㄛ的一聲下袋的快樂。有的摸上了麻將,讓自己的智慧不再只放在書上,也可專注於吃 7 條碰枺L,爾虞我詐的無休競逐上。這些枺髯詭资畮装倌昵熬陀校粵'有像存在於七○年代那 緊密貼合。這些枺魇悄菚r的自由,而以一種稍具禁制的格式提供出來。因此你得到它,是異常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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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早上第一堂課一上完,大夥才算一天開始似的。有的站了起來,伸個懶腰。有時有一個人拿起了香煙,而另一個人看到了,向他要;隨即遠處突又枺粋說:「耶,耶,這也一根。」突又西一個說:「還有這裡,還有這裡。」這個「散煙童子」馬上說:「洠в辛耍瑳'有了。」那時我還洠W抽煙。而那些抽煙者,很多還是不買煙的,人家抽他才陪著跟一支。
那時,我們班上的組成分子很怪。有不少提了塑膠製、輕簡公事包來,像是在做業務。有的戴一副廉價的太陽眼鏡。這些穿著,不知怎 稱叫,假如我稱它七○年代初彰化式的穿法,不知你是否更容易了解?另還有一共同特點,似乎年紀都略大。與其說是一班級,不如說是一小社會。現在來想:這聯招之分發,有其極有趣的「命摺挂馕叮且粋大輪盤,而我們那一班人就這 被轉在一起。若每人只得選一個科系去報考,斷不是這樣的組成。
那個學校,我們原該在那學電影的,總之陰錯陽差,不知是洠逗脤W的,抑或是老師學養不甚容易滲入學子心意,還或是時代已然亂哄哄的令人不愛專守課堂,甚或是整個校舍就像是一座廢墟,你壓根只能從這堵牆跨過那堵牆,無由稍停能愈早離開就愈早離開?
那時我們中午常到學校旁山坡上一所民家去匆匆的打個四圈麻將,每人攤五元頭錢,算是給阿巴桑的場租。有時再加 5 元,請她炒麵加個蛋,賭局卻只不過是 50 元 1 餐的 13 張「逛花園」。這所民家,依山而建,在緊張的牌戰中偶一抬頭望向窗口山樹,似乎這葉子就特別的綠,而鳥聲也變得特別的清脆。
這中午休息時間,有 2 小時長,我們為了不要面對這段空檔,開始了這段山家麻將的頹廢生活。從課堂上的賭(有時情勢緊迫,甚至只能用翻書來比大小)到課外的圍桌而賭,顯示了某種意思,那便是對多出的時間或是說青春,想去損壞。若不去損壞,那種枺鲗δ愕囊唤z絲召喚,令你羞慚、受不了。所以埋頭在麻將後的日子,就不去「大春農園」那個後院田籬圍繞,飲料冰果中必放自產蜂蜜的那家絕好「沙龍」談電影了。那時坐在樹影圍繞的桌旁,喝著蜂蜜柳丁汁,受拂著山村的暑風,那是多 的「本土」情伲鞘瞧摺鹉甏覀兺耆珱'有那份念頭,我們只在聊電影、音樂那些純然抽離出來的可資迷幻、可資逃避的枺鳌!
有時下了課,我們也會在馬路上逛,一段一段的走下去。不時會發現最後的徘徊點總是中山北路。或許那時的中山北路其街勢比較端整有氣派,其樹影店面比較具模樣。走走人行道,也走走騎樓。常常是我們三個同學,余為彥、向子龍、我。有時半夜了還洠в谢丶业哪铑^,那時剛開始有 24 小時餐館,最後,我們進了一家「安樂園」的廣枺嫴璨铇恰4蠹s是凌晨 1、2 點,極大的餐廳中,遠遠的只坐了一個人。我們點了最便宜的枺鳎痪茫覀儼l現那個唯一的客人,是野馬合唱團的 Johnny 詹,詹秀雄。再坐了一下,委實無聊,便過去打招呼,他竟客氣邀我們同坐。原來他 3 點要去華視錄影,所以先在此吃點消夜。接著聊了起來,聊的又是音樂、電影。愈談愈進入情況、喋喋不休,直到 1 小時後 Johnny 離開。那些半夜的服務人員,看著原本兩桌的陌生客人,後來聚成一桌講個洠辏瑫r間是半夜 3 點,台北市真的到處是瘋子!
或許那時我們所有的快樂,全不是這個都市或這個國家已在供應之事物。這造成我們要漸漸進入地下,要去自行探覓,好像非不那樣就不爽似的。在找唱片上,向子龍可以去晴光市場,甚至基隆、或上揚,為了找到 Tim Buckley 的 Happy,我曾 Sad。在找書上,在舊書攤找三○年代文學早就不是新聞,我曾去到中研院找一位陳三井先生向他買過期的《歐洲雜誌》,去到政大找一位尉天驄先生有意買過期《筆匯》。而這位尉先生,那時應算中年了人吧,竟然穿馬靴。即使在台大校園逛書展,也會一眼瞄到那本學生自印的《中國文學研究》。
英文的電影書,那時中山北路的西書店居然會翻印《Four Screenplays of Ingmar Bergman》以及一本叫《Behind the Screen》的書。
有一次在美國學校旁的一家西書舊書店逛,找到一兩本《Film Quarterly》雜誌,很是難得。老闆看我找電影書,就問:「有一個李道明你認識不認識?」
1972、1973 年間,余為彥認識的一個女孩子說美國學校某個晚上有部布紐爾的電影。於是我們立刻在小圈圈中互相通知。結果到了士林美國學校門口,黑暗中站了一票人,張毅、邱銘铡堃义贰⑼醮蟆※i、王俠軍等,來了一缸子。試想,布紐爾耶,是台灣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世界一流大師耶,怎 能不迢迢前往?結果是在一間像小閱樱抑惖牡胤椒牛坪醮蟛糠质俏覀兊娜耍H黑白,片名是「The Young and the Damned」,1950 年在墨西哥拍成。故事講的是一群撸帎荷僖徊讲桨岩粋瞎子終於整死的經過。那時我們已看過他在台公映過的「青樓怨婦」,自然更想一窺他的昔年名作。
這種找出昔年舊片之舉,使得林賽.安德森導演的「超級的男性」(This Sporting Life)、維斯康堤的「戰國佳人」(Senso)等片都一時之間出了土。這也造成像柏格曼的「處女之泉」、安枺釆W尼的「慾海含羞花」等片相繼被人訪獲,一步步帶動了往後幾年的「試片間文化」。後來索性連一些不可能上片的商業冷門電影,也只好以試片間作為與台北一小撮電影分子相見的機會,像馬丁.史柯西西的「最後華爾滋」、勞勃.阿圖曼的「迹S維爾」、史蘭辛傑的「蝗蟲之日」、Dalton Trumbo 的「Johnny Got His Gun」以及喬治.盧卡斯的「American Graffiti」等是。那時(約 1976、1977 年)常在試片室出洠У模袆⑸瓐颉ⅫS建業、李幼新、王墨林、李明宗等人。馮光遠、鄭在枺菚r也是台映常客,只是我們洠в型瑘雠錾稀S幸粋人,個子高高的,也偶爾來看,從他沉默的樣子透出的一股氣氛猜度,他應該是某一類同行。這個人叫金士傑,果然他是個表演者,有一種演員對旁觀者怎 看他的自覺。那時他還洠m陵劇坊,還在耕莘劇團中。還有一個人,是個老頭子,他竟然常跑來看試片。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會有這樣一個常客。他之讓我印象深刻,是買了一本 1977 年的《生活筆記》(我拿去試片室兜售的),並
對我所寫「人名索引」中 Buster Keaton 的譯名有意見,他說大陸上以前是用巴士開敦,而不是巴斯特基頓。其實他所說的,我早知道,只是不想把瑪琳妮狄崔希譯成瑪琳黛德麗罷了。而他這幾句話,透露出他對藝術片──或者說好電影──在七○年代坊間的不足是或許微有憾意的。當然我洠Ш退嗾劊羰钦勆狭耍芸赡芩麜言诖箨懮衔裟昕催^的「一江春水向枺鳌埂⑹病O瑜、費穆的向你傾洩過來也說不定。要知道這種見過名山大川,有識之士的老必昂在那個時代是很多的。
台映之類的試片室,湧進了各處來的電影青年,久而久之,我們不禁要想,這是什 一個都市?這的確是一個什 也洠в械牡胤健l妒牵滿有一點過癮的味道,也就是說,你好像活在一部科幻影片的場景裡,你洠病∈潞米觯缓贸楦銦煛>瓦@ 著。
既然那是一個渴望在夾縫中獲得難能之物而興奮的半地下之浮矚q月,故而看電影我們連美軍顧問團也不放過,余為彥和我看過十三航空隊(基隆路,現在的舟山路)裡的「移民」(The Emigrants),瑞典片,Jan Troell 所導的。是邊坐在西餐桌上吃 Pizza 邊看往銀幕的那種。至於到天母團區看「Next S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