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集+-+舒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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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集+-+舒国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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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能一日寡過 
    恨不十年流浪 
    老實說,流浪亦不如何。不流浪亦很好。但看自己有無這個念頭罷了。會動這念頭,照說還是有些機緣的。 
    以我觀之,流浪最大的好處是,丟開那些他平日認為最重要的枺鳌:帽日f,他的賺錢能耐,他的社會佔有度,他的侃侃而談(或訓話習慣),他的聰慧、迷人、或顧盼自雄,還有,他的自卑感。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枺鞯娜恕!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 
    便有恁多勢利市儈,益教人更想長留浪途不返市井也。 
    和尚自詡得道度人,在電視上侃侃而談,聽者與講者俱夢想安坐家中參詳幾句經文、思辨些許道理,便啥事可解,噫,何不到外間漫撸В患庇跉w家,一日兩日,十日半月,半年一年,往往人生原本以為不解之難睿拙松網懈,于焉解開。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 
    拓荒者及探險家對于荒疏的興趣,甚至對于空無的強切需求,使得他們能在極地、海上、冰原、沙漠、叢林一待就待上數月數年,並且自他們的描述與日記所證,每日的生活完全不涉繁華之事或豐盛食衣。 
    這顯然是另一種文明。或者說,古文明。亦即如R象般的動物文明,或是樹草土石的恒寂洪荒文明。 
    拓荒者探險家歷經了千山萬海即使抵達了綠洲或是泊靠港埠,竟是為了添採補給,而不是駐足享樂、買宅居停,自此過日子。他們繼續往前尋找新的空荒。 
    也可能他們身上有一種病,至少有一種癮,這種病癮逼使他們不能停在城鎮,好似城鎮的穩定生態令他們的血液咝羞t緩,令他們口臭便秘,令他們常感毫無來由的疲倦。然他們一到了沙漠,一到了冰原,他的皮膚馬上有了敏銳的舒泰反應,他的眼睛濕潤,鼻腔極其通暢,再多的汗水及再寒冽的冰風只會令他精神抖敗_@種似同受苦受難而後適應而後嗜習的心身提振,致使他後日再也不能不願生活在人煙喧騰的城市。 
    然他們在荒涼境地究竟追求什麼?不知道。有可能是某種無邊無際的大無聊,譬如說,完全的洠в醒哉Z;或黑夜降臨後之完全無光;或某種宇宙全然歇止似的靜謐,靜到你在沙漠中可清晰聽見風吹細砂時兩粒微如層土的砂子相擊之清響。 
    探險式的旅行家,未必是找尋〃樂土〃或〃香格裏拉〃;然〃樂土〃之念仍然是探尋過程中頗令他們期盼者。只是樂土居定下來後,稍經歲月,最終總會變成非樂土,此為天地間無可奈何之事。 
    多年前在美國,聽朋友說起一則公路上的軼事:某甲開車馳行于荒涼公路,遠遠見一人在路邊伸拇指欲搭便車,駛近,看清楚是一青年,面無表情,似乎不存希望。某甲開得頗快,一閃即過。過了幾分鐘,心中不忍,有點想掉頭回去將那青年載上。然而洠Ш芸鞗Q定,又這麼往前開了頗一段。這件事縈在心頭又是一陣,後來實在忍不住,決定掉頭開去找他。這已是二三十哩路外了,他開著開著,回到了原先青年站立的地點,竟然人走了。這一下某甲倒慌了,在附近前後又開著找了一下,再回到青年原先所站立之地,在路邊的沙土上,看見有字,是用樹枝刻畫的,道: 
    Seashore washed by suds and foam,(海水洗岸浪飛花,)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野荒佇久亦是家。) 
    Billy(比利) 
    這一段文字,嗟乎,蒼涼極矣,我至今猶記得。這個 Billy,雖年輕,卻自文字中見出他多好的人生歷練,遭遇到多好的歲月,荒野中枯等。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即使洠ё媳丬嚕嘁阉@豐盈,他擁有一段最枯寂卻又是最富感覺、最天地自在的極佳光景。 
    再好的地方,你仍須離開,其方法,只是走。然只要繼續走,隨時隨處總會有更好更好的地方。 
    待得住。只覺當下最是泰然適宜,只知此刻便是天涯海角的終點。既不懷戀前村,亦不憂懀п岬辏f什麼也要在此地賴上一陣。站著坐著,靠在樹下癱軟著,發呆或做夢,都好。 
    這種地方,亦未必是天堂城市,未必是桃源美村,常只是宏敞平靜的任何境域;只因你撸У眠h撸У镁昧耍吹猛缚吹玫耍皇苣憬蹬R,竟顯得極是相得,正是無量福緣。 
    地點。多半人看不上眼的、引為苦荒的地方,最是佳境。城市樓宇、暖氣毛裘眷顧于眾他;則朗朗乾坤眷顧于獨你。 
    你甚至太涕零受寵于此天涼地荒,不忍獨樂,幾欲招引他們也來同享。 
    然而〃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 
    旁觀之樂,抑是委身之樂?全身相委,豈非將他鄉活作己鄉?純作壁上觀,不免河漢輕湣!
    流浪,本是堅壁清野;是以變動的空間換取眼界的開闊震蕩,以長久的時間換取終至平靜空澹的心境。故流浪久了、遠了,高山大河過了仍是平略的小鎮或山村,眼睛漸如垂簾,看壯麗與看溒剑允且粯印_@時的旅行,只是移動而已。至此境地,哪裏皆是好的,哪裏都能待得,也哪裏都可隨時離開,無所謂必須留戀之鄉矣。 
    通常長一點的時間(如三個月或半年)或遠一點的途程(如幾千裏)比較能達臻此種狀態;而盡可能往荒蕪空漠之地而行或盡量吃住簡單甚至困厄,也能在短時間及小行程中獲得此種效果。這也是何以要少花錢少吃佳肴館子少住舒服旅店的真義所在。 
    前說的〃即使有能花的錢也不花〃,便是勸人拋開錢之好處、方便處;惟有專注當下的荒涼境、逆境,人不久獲取之豐厚美感才得成形。倘若一看不妙,便當下想起使動金錢之力量,便太多事看似迎刃而解,卻人生尚有何意思? 
    事實上,一早便擁有太多錢的小孩或家庭,原本過的常是最不堪的概念生活。而他猶暗地裏沾沾自喜,謂〃我能如何如何〃,實則錢能帶給他的,較之剝奪掉的,少了不知千千萬萬倍。 
    然則又有幾個有錢人會如此想?我若有錢,或許便洠芰θ绱讼胍印9饰艺鎽c幸尚可不必受錢之莫名自天降落而造成對我之敚Р肌!
    有一種地方,現在看不到了,然它的光影,它的氣味,它的朦朧模樣,不時閃晃在你的憶海裏,片片段段,每一片每一段往往相距極遠,竟又全是你人生的寶藏,令你每一次飄落居停,皆感滿盈愉悅,但又微微的悵惘。 
以是人要再踏上路途,去淋沐新的情景,也去勾撞原遇的遠鄉。












偶遇之樂

十五年前游西安,西行法門寺途中,見一高塔,頗顯古意,遂囑車夫向塔處開,到了一問,村叫武塔村(屬武功縣),塔叫武塔(正名是“報本塔”),建于宋代。這塔古,村子也古,走在村街上,竟有難以言說的唐宋氣象。當日正好有廟會,見有一、二十個老太婆魚貫往一方向走,頭上蓋一方帕(當地習俗),腳上還裹著小腳;我本不覺稀奇,年少時臺北也司空見慣,隨口和一中年村人搭談:“這些老太太年紀很老了吧。”洠胨鸬溃骸芭叮芾蠂D,六十多了。”嚇我一跳,原來這些老太太才六十多歲,那豈非三、四十年代還在裹腳? 
這武塔村並不在荒僻遠鄉,人卻仍是古代神情,與現代無干,實是思古的最佳場景;又這塔已顯殘頹,然宋制可見,又與古村老民同在一處,這種實存的呼應,端的是小雁塔、大雁塔那樣孤隔的名跡勝點所不堪有的妙趣。 
西安向稱古城,卻城中毫無古意生活,且不說古街古巷古宅子幾乎已看不到。但由武塔村一例看來,西安邊郊實可四處一探;譬如枺校竭^灞橋不久,見一土矮聚落,下車去看,竟是一片土牆處處的小村。牆土年深月久,頂上有苔,深湶灰唬伍_來,使牆頭及牆面俱極有看頭,較之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庭後那一面寶惜有加的牆還更勝趣。當然此處洠藖磉',只見一兩頭黑牛拴著,五六個村童嬉著。詢村童此是何地,道“邵平店”。這幾年遍查我有的《西安市地圖冊》及《陝西省地圖冊》,全不見錄繪。這說的是旅途中的不期之遇,當時固是驚喜,後年彌感珍貴。 這一類的偶遇,也必不少,但要能在心中擱放個幾年而還想對人提起者方是最難得的。 十一年前由南京往安徽宣城,途經採石磯,既是名地,且停車稍撸АO瓤戳颂讟牵俚介L江邊登眺,匆匆逛完,要往公園大門回走,忽然聽到太白樓旁的一所寺廟內傳出唱經聲,發自一人,聲至清越,腔韻極美,想是古眨H欢鞘颤N人所唱?那時天色漸昏,也洠Щ仡^追究,便登車離開了。 
幾天後在涇縣,看著水西的大觀塔,忽然憶起十來年前在美國某華文報紙上所讀小說《受戒》,署名汪曾祺,當時不知是誰,只覺江南旖旎一片,印象深刻;並聯想起“和尚唱經”情節,繼而再想安徽古時多寺多塔,即民國年間蕪湖的老太太每年赴九華山燒香亦有幾步一拜這麼幾百里地拜上山的,故而這採石公園的唱經聲頗能透出原本佛事蘊厚的地方淵源也說不定。念及此,倒有些後悔當日洠У桥_進殿,一探所以。聽這音色嘹亮,想唱經的和尚年紀應在六十以下;倘幼年出家,“文革”時佛教斷斬,不知做些什麼………不禁遐想。 
同一年冬天,游桂林,正值該冬雨水豐沛,某日撸瑹熒胶爸陆^變;船上服務人員說當日之景,數年也未必一遇。我們冒雨在頂層看臺上賞景,抵陽朔後被招待在碼頭旁的“甲天下”咖啡館喝咖啡,也喝臺灣來的凍頂茶,這麼慢斟慢酌,邊眺江景,也藉此等候鞋襪的晾乾,突然耳中傳進幽幽的胡琴聲,倒是與雨中的江水很合,想店家蠻會選唱片的;再一聽,不對,擴音器裏原就有音樂,這胡琴聲並非來自唱片,便連忙套上鞋子,向外去尋,原來店外大街上有一瞎子在拉二胡。琴音幽幽怨怨,很像是劉天華的曲子,不知道我將講的會否太誇張,他拉得比太多的唱片要有感覺。甚至我可以說乃平生聽過最好的二胡。或許是那天的情境;冬天雨中,大街上洠в虚f雜撸耍荒翘斓目諝猓翘斓奈业扔谓赆岬木肜奂皯新@些皆可能是聽琴曲的絕好時機;然我細看他偏著頭自顧嗚嗚拉著,他亦是陶然於此刻的細膩音符中。這瞎眼人穿著解放裝,戴著帽子,年歲不甚老,五十許人,像是苦難年代的平凡卻有感覺的人,很可能琴藝便是學自苦難年代。 
次年,我又去陽朔,也是冬天。在陽朔旁的福利小鎮閒步老街,於一片片老門板密椋е新牭讲簧跚逦慕z竹聲。午後沉靜處聽來,何啻天唬В快妒且粦魬糍N近去覓,終在某一家門前找到,便站在門外聽。一兩分鐘後,實在忍不住了,便拍門。咿啞一聲,老婦開門。我說我聽到音樂,很感趣味,故冒昧………她忙說請進請進。進去一看,這是後門,裏頭正是人家廚房,有兩個老頭坐在矮凳上,一操胡琴,一撫三弦;另有一個對著揚琴高坐,牆上一面小黑板記有簡譜,室內幽暗。我這麼看了一眼,好一處角落天堂。他們請我坐,我說馬上要與同伴會合,不坐了。他們說喝杯茶吧,我說不喝了謝謝。他們說要不要也演奏一下,我說謝謝我不會。接著告以來自臺灣,門外聽這樂曲很感興味,故拍門探看,過些時日或許好好的來再聆聽。他們說歡迎歡迎。問他們這是何樣音樂?回以“廣西文場”。 
偶遇之至樂也。雖僅三、兩分鐘,至珍也。這情節已略有章回小說之古況了。我走時,他們幾人送至門口,神情至為諔婀艜r田園也。 









玩古最癡,玩古何幸
20040607

    年前於中壢雲南聚落嘗小吃,見一人家門聯,「四季有花春富貴;一生無事小神仙」,讀之佇步,悠然神往。噫,一生無事,千萬人中,得一人乎?
    人一生奔忙何者?來來往往,汲汲營營,不可稍停。但有一歇腳處,即樹下石旁,便感無限清涼,真不願立然就道,心忖:再賴一會兒多好。多半之人不久又登途,續往前行。此中若有於其人生一瞬稍作停思者,不免興出好些個零瑣念頭。 
    便這等零瑣雜念,積存胸中,時深月久,摚Оl成某種從事,其中一項,謂之玩古。
    倏忽已是二十一世紀,國人積前數十年勤奮業作,社會稱富,好古者更加樂於擁物。三五月夜,良朋來家,出酒治菜,把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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