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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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务虚笔记-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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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不止一个,不止几个,是一群,很显然是敌人来了,从四面而来。 
  惊慌的男人拉起女人跑。 
  软弱的女人瞬间明白,这是她应该献身的时候。很久以来她那浪漫的豪情中就写下了“献身”这两个字。 
  女人挣脱男人,匆忙向他嘱咐几句话,之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男人一把没拉住她,她已经跑开了。纤柔的身体挂动得葵花叶子响,她有些伯,伸手安抚一下层层叠叠的葵叶,于是获得灵感,知道了这响声的妙用,这是能够拯救她的男人的响声呀,她便愈加放浪地跑起来,张开双臂,像一只在网中扑打的鸟抑或一条在池塘里乱蹦的鱼,她故意使葵花叶子如风如浪地喧嚣…… 
  她停住脚步听一听,男人似乎远了,敌人似乎近了,在小屋前放哨时的骄傲感于此时成倍地扩大。她怕男人走得还不够远,怕敌人来得还不够近,她站在那儿说起话来,“呵,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从头到脚都是你的呀……”从来想说而羞于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口,感觉真好,这感觉无比美妙,她继续说下去,“呵吻我,吻遍我吧,我永远都是你的你知道吗,哦,你随便把她怎么样吧那都是你的……”她激动地呻吟,不断地说下去,“呵,我的人呀,你多好,你多好看,你多么壮呵,你要我吧,你把我拿去吧,把我放在你的怀里,放在那儿,别丢了,和我在一起,永远,别丢了,别把我丢了……”没有虫鸣的月光多么难得,没有虫鸣的葵林之夜千古难寻,养蜂的老人说过,那夜出奇的寂静,只有一个女人的话语,清清朗朗,在地上,在天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向日葵的每一片叶子上面。 
  没有虫鸣,一点儿也没有了。敌人近了,她知道。我相信那时候她未必是一个革命者,在那个时间里她只是一个恋人,一个炽烈的恋人或者:一个,疯狂的诗人。 
  枪声响起来了,乒乒乓乓四周都响起了枪声,有些子弹呼啸着从她的头顶上飞过,穿透葵叶,折断葵杆,打落葵花……她竟一点儿也没怕,又跑起来,在月光下掀动得葵叶也在呼喊:“等等我,你等等我呀,我在这儿你拉我一把呀……噢,你慢点儿吧,我跑不动啦……不不,我不用你背我,不,我不用,我还行…·』·”喊声并不扩大,并不扩大到让远去的男人听见,只喊给来近了的敌人听,为敌人指引一条迷途,指向一个离开她的恋人越来越远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方向,没时间去想,她满怀激情地跑,跑在皓月星空之下,跑在绿叶黄花之中,跑在诗里,她肯定来不及去想:这也许真正是离开她的恋人越来越远的方向,从此数十年天各一方…… 
  我的想象可能太不实际,过于浪漫。成为叛徒的道路与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样,五光十色奇诡木羁,可以想象出无穷无尽罂竹难书的样式。但这些故事,结尾都是一样,干篇一律。诗情在那儿注定无所作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给想象力留出任何空间。那儿不再浪漫,那儿真实、坚固,无边的沙砾或者高高的井壁而已。从古至今,对于叛徒,世界没有第二种态度,对叛徒的归宿不给予第二种想象。一个叛徒,如果不死,如果活着,除了被干夫所指万人唾骂之外没有第二种后果。人们一致认为,叛徒比敌人更可怕,更可憎恶,叛变是最可耻最可卑视的行为。对此,全人类的意见难得地一致。自从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我回复一日地看它,一天又一天地走向它,试图接近它,谛听它的深处,但除去对叛徒的看法,迄今我没有发现再有什么事可以使全人类的意见如此统一。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持不同意见者,包括叛徒本人。所以,葵林深处那个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有第二种继续。就在她激情满怀,在葵林里说着跑着喊着伸开双臂兴风作浪之时,她已经死了。即便她不被敌人杀死,也不被“自己人”除掉,她也已经死了,在未来的时间里她只是一个叛徒,一个可增可恶可耻的符号,一种使英雄豪杰志士仁人得以显现的背景比照。未来的时间对于她,只是一场漫长的弥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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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审问她,严刑拷打她,必然如此。听起来简单,但那不是电影中的模仿,是实实在在无止无休的折磨。无所不用其极的刑法,不让你死咬让你受的刑法,让你死去活来,让你天赋的神经仅仅为疼痛而存在。刑法间歇之时,进化了亿万年的血肉细胞尽职尽责地自我修复,可怜的神经却知道那不过是为又一次疼痛做的准备。疼痛和恐惧证明你活着,而活着,只是疼痛只是恐惧,只是疼痛和恐惧交替连成的时间。各种刑法,我不想(也不能)—一罗列,但那些可恶又可怕的东西在人类的史料中都有记载,可以去想象(人类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肯定超过他们的承受力,因为这想象力是以承受力所不及为快意的),可以想象自己身历其一种或几种,尤其应该想象它的无休无止·,…· 
  也许,敌人还要当众利光她的衣裳,让她在众人面前一丝不挂,让各种贪婪的眼睛狠亵她青春勃发的骨肉。、但这已不值一提,这与其他刑法相比并无特殊之处。狠亵如果不是经由勾引而是经由暴力,其实就只有很亵者而没有被狠亵者,有羞辱者而没有被羞辱者。 
  也许,狱卒们在长官的指使下会轮奸她?也许会的。但她无力反抗无法表达自己的意志,在她,已经没有了发任。她甚至没有特殊的恐惧,心已僵死心已麻木,只有皮肉的疼痛,那疼痛不见得比其他刑法更残酷。她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辨认不出周围的嘈杂到底是什么声音,身体颠簸、颠簸……她感到仿佛是在空茫而冷彻骨髓的大海上漂流……所以对于她,贞操并没有被触动。 
  暴行千篇一律。罪恶的想象力在其极端,必定千篇一律。 
  (未来,我想只是在未来她成为叛徒之后,在生命漫长的弥留中,她才知道更为残酷的惩罚是什么。) 
  在千篇一律的暴行中,只有一件独特的事值得记住:她在昏迷之前感到,有一个人没有走近她,有一个狱卒没有参加进来,有个身影在众人狂暴之际默然离开。她在昏迷之前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先是闭上,然后挤出人群,在扭歪的脸、赤裸的胳膊、腿、流汗的脊背、和狂呼怪叫之间挤开一条缝隙,消失不见。(这使我想到几十年后,少年Z双唇紧闭,不声不响地走出山呼海啸般狂热的人群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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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她确实有过一段英勇不屈的历史。 
  在那段时间里,家家户户不大在意地撕去了几页日历,葵花子多多少少更饱满了一些,气温几乎没有变化,葵花林里蜂飞蝶舞,昆虫们昼夜合唱激情毫不衰减,但她,在那段时间里仿佛度过了几个世纪。 
  我们可以想象她的煎熬,想象的时候我们顺便把身体在沙发上摆得更舒服些,我们会愤怒,我们会用颤抖的手去点一支烟,我们会仇恨一个黑暗的时代和一种万恶的制度。我们会敬佩那个女人,但,这是有条件的。如果葵花子多多少少饱满了一些之后,那女人走向刑场英勇赴死,那几天的不屈便可流芳百世,令我们感动令我们缅怀。但如果气温几乎没有变化,那个女人终于经受不住折磨经受不住死的恐吓而成为叛徒,那几个世纪般的煎熬便付之东流在历史中不留任何痕迹。历史将不再记起那段时间。历史无暇记住一个人的苦难,因为,多数人的利益和欲望才是历史的主人。 
  历史不重过程,而重结果。结果是,她终于屈服,终于说出她并不愿意说的秘密,说出了别人让她知道但不让她说的那些秘密。她原以为她会英勇不屈到底,她确实有过那么一段颇富诗情画意的暂短历史,但酷刑并不浪漫,无尽无休的生理折磨会把诗情画意消灭干净。 
  何况世界还备有一份过于刁钻的逻辑: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残暴就没有意义了;残暴之所以还存在,就因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听说,什么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钦佩他们的同时胆战心寒。在残暴和怯弱并存的时间,英雄才有其意义。“英雄”这两个字要保留住一种意义,保留的方法是:再创造出两个字——“叛徒”。 
  她成了叛徒。或者说,成了叛徒的一个女人恰好是她,是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这使另外的人,譬如我,为自己庆幸。那些酷刑,在其灭亡之后使我愤怒,在其畅行时更多地让我庆幸——感谢命运,那个忍受酷刑和那个忍受不住酷刑的人,刚好都不是我。 
  几十年中很多危险的时刻,我记得我都是在那样的庆幸中走过来的。比如在那个八月我的奶奶被送回老家的时候,比如再早一些,当少年WR不得不离开母亲离开家乡独自去远方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我阴云密布的心在不住地庆幸,在小心翼翼地祈祷恶运不要降临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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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林里的女人成了叛徒,这不是冤案这是事实。 
  一种可能是,面对死的威胁,她没能有效地抵制生的欲望。她还没来得及找到——不,不是找到,是得到——她还未及得到一条途径,能够使她抵挡以至放弃生的欲望。这途径不是找到的。没有人去专门去找它,这途径只能得到。有三种境界能够得到它。一是厌世;她没有,这很简单,没有就是没有,不能使她有。二是激情,凭助激情;比如说在那个没有虫鸣的葵林之夜,在敌人的枪声中她毫无惧色,要是敌人的子弹射中了她,她便可能大义凛然地死去,但是那机会错过了,在葵籽更为饱满了的那些日子里,敌人留给她很多时间来面对死亡。三是坚强的意志,把理想和意志组成的美德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有的人行有的人不行,葵花林里的这个女人恰恰不行,她也许将来能行,但当时她不行。她贪生怕死。虽然每个人都有生的欲望和生的权利,但在葵林故事里,在葵林故事并不结束的时间和空间里,贪生怕死注定是贬意的、可耻的,是无可争辩的罪行。 
  贪生怕死——今天,至少我们可以想一想它的原因了。 
  也许是因为她还想着她的恋人,想着他会回来,想着要把她的地址写在小土屋的墙上,想着如果他回来,在葵花林里找不到她,他会怎样……想着他终于有一天回来了,她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怀里,她还没有闻够那个男人的气味儿,没看够那张英武的脸,没有体会够与他在一起的快乐和愁苦,没有尝够与那个结实的体魄贴近时的神魂飞荡…… 
  当然也可能非常简单,仅仅因为她对虚无或对另一种存在充满恐惧,对死,有着无法抵挡的惧怕。 
  再有一种可能是,她无能权衡利弊,无能在两难中比较得失。比如说,敌人把她的亲人也抓了来(我们听说过很多很多这类“株连”的事),把她的母亲和妹妹抓了来,威胁她,如果她不屈服,她的母亲和妹妹也要有她一样的遭遇。那时候她没能够想到人民、更多的人的长远利益、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方向,就像她没有得到拒绝生的方法一样,她也没有找到在无辜的人民和无辜的亲人之间作出取舍的方法,没有找到在两个生命的苦难与千万人的利益之间作出选择的逻辑。看着母亲,看着妹妹,两个活生生的性命,真实的鲜血和号叫,她的理智明显不够。或者是智力,人的智力于此时注定不够。我常想,如果是我,如果我是她呢我怎么办?怎么选择?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死,我去死,不如自己先去死,一死了之,把后果推给虚无,把上帝的难题还给上帝。但是,如果万恶的敌人不让你先死呢?你不能一死了之呢?你必须作出选择呢?我至今找不到答案。两个亲人两个鲜活的性命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她选择了让她们活下去让她们免受折磨……为她们,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说出了秘密。 
  当然还可以有很多种设想,无比的浪漫,但无比的浪漫必要与无比的现实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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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叔叔第一次回到老家,差不多可以算是没有见到他当年的恋人。他走进葵花林,找到了当年那间小土屋。小屋很破败了,像是多年没有人用过的样子。在那小土屋的墙上,没有她的地址,没有她留下的话,没有她的一点点痕迹。一切都与当年一样:太阳,土地,蜂飞蝶舞,无处不在的葵花的香风,和片刻不息的虫鸣。好像他不曾离开,从未离开过。蜜蜂还是那些蜜蜂?蝴蝶也还是那些蝴蝶?无从分辩。它们没有各自的姓名,它们匆匆地或翩翩然出现,又匆匆地或翩翩然消失,完全是它们祖辈的形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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