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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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务虚笔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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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迷了路,我就不会碰到你。”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阳正在你背后,我看见你迎面走来,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马上就要互相认识了。”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而不是右边的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迎面走来,在一幅画前都停下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还记得吗?”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高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毛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脱。”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身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 
  她想说的是:“可女人,对你来说却是,必然。” 
  她想说;“那为什么,你不会对别的女人也有这样的欲望呢?” 
  我想,这样的时刻,男人必定只能扑在女人独特的气息里,迷茫地在那儿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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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知道,随即她想说的必然还有:“那为什么你说,你只爱我呢?”必然还会有:“如果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女人,为什么那不直接叫作情欲,而要叫作爱情?”然后还有:“那么你是不是只对我有这样的情欲呢?如果只对我才这样,要是没有我呢?”还有:“要是我们没有那个偶然的机会相遇,你的情欲怎么办呢?是不是总归得有一个实现情欲的机会呢?”还会有:“那时,你会不会对另一个女人也说‘这是爱情’,说这是唯一的,说‘我只爱你一个’呢?” 
  多年来让诗人害怕追问的东西,随着夜风的吹拂,纷纷飞来。他不由得抬起身,离开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触动她。 
  并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圣不可触动。而是她的全部,这样坦然的赤裸,这样平安、舒缓的呼吸,这样不经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势,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谎言不能挨近,使谎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谎言,在她安逸、朦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无猜无忌的夜风里,被捉拿归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见,诗人对很多女人都有欲望,在过去在将来,有过,而且还会有。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他为此厌恶自己,诅咒自己,但他本性难移。他感到他永远都会这样。让自己变成一个纯洁的人,他甚至没有什么信心。任何时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那些漂亮的女人,还没来得及诅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经到来,已经不着边际地编织开去了。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过:“妈妈,我怎么老在想坏事?”那时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我记得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诗人的幻想也是这样,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恋人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 
  L对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并不止一个,并不止十个。很多。” 
  他说:“看见她们,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兴奋。” 
  他说:“感到她们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时每刻都在幻想里。除了幻想,我百无一用。” 
  诗人对他的恋人说:“我幻想她们独处时的样子,幻想闯进她们独处时的自由里去,幻想她们并不因为我的闯入而惊惶,而躲避,而斥骂。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样反而见不出她们的美妙。我幻想她们的裸体、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温度、她们的气息,幻想与她们纷纷谈情做爱……” 
  他说:“我的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我的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但请你相信,我……” 
  他说:“我并不曾胡作非为。” 
  “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你不敢,”恋人平静地说。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但是我爱你,这我知道。” 
  他说:“如果是不敢,也是因为怕失去你。因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说:“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 
  他说:“你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他说:“但我还是常常那样想,那幻想无法摆脱。毫无办法。” 
  他说:“真的是毫无办法。在梦里,我梦见所有我喜欢的女人。没有人像我这样无可救药。” 
  他说:“奶奶早就说过,我要毁在女人手里。” 
  “或者是女人毁在你手里,”恋人平静地说。 
  她安静地肆无忌惮地躺着。他跪在她身边。 
  在光明和幽暗中,诗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恶之源? 
  “你怎么不来?”她轻声地问。 
  “哦……什么”他胆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毁在女人手里么?” 
  “嗯?”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让我,毁掉他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急促。 
  随即的疯狂更是无可遏制,无法描绘。因为那独一无二的方式无以替代。 
  “哦……”在那疯狂中他说,“你原谅我吗?” 
  “我喜欢,我喜欢你的诚实。” 
  “你饶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极度的欢乐中她说,“我喜欢你这么野蛮。” 
  甚至无从记忆。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轰响里,应该包含他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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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另一种时间,L的恋人会有另一种情绪。另一种情绪,会使她对诗人L的坦白有另一种想法。 
  无法使恋人们的狂欢之夜无限延长。激流奔涌过重山峻岭,冲进开阔地带变得舒缓平稳的时候,另一种情绪势必到来。所有的海誓山盟都仅具现在性,并不能保障未来。与其认为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对于别人的情绪,我们无从把握,我们害怕在别人变化了的情绪里受到伤害,所以我们祈灵于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盗铃式的恐惧。海誓山盟证明孤独的绝对。这并不怪谁,这是我们的处境。就像童年那个秋天的夜晚我抱着一只破足球回家的时候。因此我们一天天学会防备,学会把握自己。要坦露还是要隐藏,自己可要慎重。还有一个词,“自重”,说的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但诗人,他宁可毁掉自己。他不仅要坦露的肉体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执迷于真象。 
  但另一种情绪,会是一样地真切、强烈、不可遏制。不一样的是,它要超过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内容,便又在那内容里看见别人的不可把握,看见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看见了孤独的绝对。 
  另一种情绪随时可能产生,甚至并不听由自己把握。具体而言,是诗人和他的恋人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同居了很久之后,是诗人L终于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之时。诗人说:“也许我们不妨结婚吧?”他的恋人说:“为什么?”那时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种情绪,便跨越过诗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内容:那个如梦如幻的小姑娘是谁?在酷热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给她写信的那个少女,她是谁?那个“不要说四十岁,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的女人,是谁?那些纷纷走进诗人梦里的她们,都是谁?她们曾经在哪儿?现在她们到哪儿去了?有一天她们会不会回来? 
  接着是阳光明媚的礼拜日早晨,他们一起去看那套两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声不响。诗人像一只亢奋的雄鸟,唧卿咕咕地描绘着筑巢的蓝图,女人在自己变化了的情绪里忽然又发现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在他心上,在他的欲望里,和在他实际的生活中,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区别? 
  一座灰色的三层楼房,座落在一片芜杂的楼区里。这儿的楼都是三层,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姿态,像似一条条停泊的也许再不能起航的船。每个窗口都招展开斑驳灿烂的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仿佛一支难民船队。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家门,除去一个锁着的寂无声息,其余的门中都传出礼拜日早晨独有的欢闹。那一个锁着的,就将是他们的家了。 
  诗人大步走在前面。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们在借来的小屋里同居,在众目睽睽下同居,她问他:“家是什么?”他的指尖在两个人赤裸的身体之间的月光里走一个往返,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那么爱情呢,是什么?”他的指尖再次在两个赤裸的胸脯之间的寂静里走一个来回,说:“爱情就是从这儿到这儿互相敞开,完全畅通。”“那为什么就是你和我?”“因为恰恰是这样,恰恰是你和我。” 
  其余的门里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路向他们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这对新邻审视一回。诗人颤抖着好久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他的恋人轻声说:“可为什么,恰恰是这样?”“你说什么、”L没听懂她的话,一心一意开那把老锁。 
  两间房,中间一个门相通,还有一个阳台。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是公用的,其他无可挑剔。门窗无损,墙也结实,屋顶没有漏雨的迹象。诗人里里外外地巡视,吹着口哨,盘算着应该怎样把这个家布置得不同凡响。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阳台。 
  她从那儿向四周的楼群张望。 
  诗人在屋里说墙壁应该粉刷成什么什么颜色的,大概是说一间要冷色的,一间要桔黄色的。“喂,你说呢?” 
  “哦,不错,”她应道。 
  诗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说家具,好像是说除了写字台其余的东西都应该吊到墙上去,向空中发展。“要让地面尽量地宽阔,是不是?” 
  “行,可以,”她说。 
  诗人好像是躺在了里间屋的地上,说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铺上草垫到处都可以睡,电视固定在屋顶上屏幕朝下。“怎么样你看,啊?你怎么了?” 
  诗人走上阳台,走到恋人身旁。 
  “你干嘛呢?” 
  她说;“你随便选定一个窗口看。” 
  “怎么?什么意思?” 
  “随便一个窗口,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你不知道那儿正在发生着什么,但肯定正在发生着什么。你不可能知道是什么事,但那件事,非常具体。” 
  诗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树。” 
  诗人看那些树,再扭转头询问般地看他的恋人。 
  “所有那些树,”她说,“树叶肯定有一个具体的数目,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远没人知道,但有一个数字非常真实。” 
  说罢,她转身走开。 
  诗人跟进屋里,见她坐在墙根下,抱拢双膝一声不响。 
  “怎么了,你?” 
  “我们也许,”她说,“并不是爱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进里间,关上门。 
  她在里间说:“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他还在外间:“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和她们在一起,你也会感到快乐和兴奋的那些。让你幻想的那些,让你幻想和她们做爱的那些。” 
  他推开里间的门,看她:“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进来,走近她:“你说过你原谅我了,你说你理解。” 
  她走开,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白,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诗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间:“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们。你否认吗?” 
  他在里间:“我不否认,但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爱你,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可怎么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我想这不需要证明。” 
  “但这可以证明。我是性的实现,而她们只是性的幻想,对吗?” 
  他站在里间的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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