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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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务虚笔记-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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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并不知她都在讲什么。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男儿孩有问必答。自从离开农村,WR还没感到过这么快乐。 
  O的母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父亲走进来随便看看。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欢他。”“可是,”母亲又说,“他说他没有爸爸。”“怎么?”“他说,就像有的人没有弟弟,他没有爸爸,压根就没有。”母亲没有笑。父亲也没笑。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开始弹琴。 
  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 
  “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 
  “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 
  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 
  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 
  “哎,o --!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 
  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高得挨着屋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睡觉的猫。WR不惊醒那只猫,让他兴奋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留下的”,“现在那些书呢”,“全没有了”,“哪儿去了”,“嗯……哦,又都让那个人带走了”,“全带走了吗”,“你喜欢读书吗”,“喜欢”…… 
  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 
  “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 
  “你别瞎说了,那么长?” 
  “我干嘛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 
  “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 
  “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高记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孩子大笑起来。 
  “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书。 
  “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 
  “差不多。也有我妈的。” 
  “能让我看几本吗?” 
  “你能看懂?” 
  男孩儿羞愧地不说话,但仍望着高高的书架。 
  “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 
  O的父母都进来。父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欢的书。”父亲说:“跟我来,这边可能有。”父亲指着另一排书架说:“看看吧,有没有你想看的?”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 
  母亲说:“喔,这你能看懂?” 
  “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 
  父亲说:“让他试试吧。”’ 
  母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 
  “我妈。” 
  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 
  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借助昏黄的路灯,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书,不断呵一呵几乎要冻僵的手。我还记得那书中的几幅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两幅:一幅是牛虻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过的一队演杂耍的艺人;一幅是牛虻把头深深地埋进琼玛的臂弯,浑身都在发抖,那时琼玛要是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她失去多年的亚瑟也许就会回来了。未来,我想,WR在遥远的西部边疆,会特别记起另一幅:亚瑟用他仅有的钱买通水手,在一个深夜坐着小船,离开故乡,离歼那座城市,离开十三年才又回来。 
  95 
  WR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沿着河岸,沿着落日,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奶奶要去那儿开会,WR 的母亲也去。WR说,晚上那儿特别好玩,没有老师,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门的老头才不管我们呢。 
  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说:“他现在跟我好。” 
  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爽快地答应,然后喊声笑声压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满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乱”中偶尔斥骂一声,张开手维护他的茶盏。 
  “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 
  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桶儿,预备装蛐蛐。 
  我说:“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 
  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性格中那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差别。 
  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吗?大伙都怕他,其实谁也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不作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 
  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心里不怕吗?” 
  WR说:“我怕他个屁!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干嘛都听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 
  太阳完全落了,天黑下来,WR说:“嘘——,你听。”庙院里开始有蛐蛐叫,“嘟嘟——”,“嘟嘟——”,叫声还很轻。 
  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根的草丛里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堆西儿一伙,既着屁股顺着墙根爬,头扎进草丛,耳朵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听一阵,忽又“咧咧涮”地快爬,影影绰绰地像一群猫。庙院里静下来,空落落的月亮里只有女孩子们轻轻巧巧的歌谣声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们没完没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处墙缝:“嘿,这家伙个儿不小,叫声也亮。”说着掏出小鸡儿,对准那墙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一只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来,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动。 
  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都装在纸桶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入到我们一起,我们说,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都有蛐蛐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高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忧。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了。 
  “真的么?” 
  “真的,他家的人已经来给他办过转学手续了。” 
  “什么时候?” 
  “前天,要么大前天。” 
  “我是说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 
  我再把这消息告诉别人。 
  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愣在那里。 
  “我要走了,你很高兴吧?”他眯缝起眼睛看我。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 
  我要走开,他挡在我面前。 
  这时WR走来,把我护在身后,看着那个可怕的孩子: 
  “反正我很高兴,你最好快点儿滚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着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着他。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示弱,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动,好像永远就这样,永不结束。 
  96 
  与此同时我想起,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WR和O也曾面对面站着,什么话也没有。 
  中间隔着高高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可以看见对方,但都低头看书,谁也不看谁。左手端着翻开的书,但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们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 
  那时他们都长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衬衫里隐约显露着胸衣了。他们一声不响似乎专心于书,但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说话。一只已经宽大的手,和一只愈见纤柔的手,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不可言传,罄竹难书。两个手指和两个手指勾在一起,说的是什么?宽大的手把纤柔的手攥住,轻轻地攥着,或使劲攥一下,这说的是什么?两只手分开,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离,指尖和指尖轻轻地弹碰,又说的是什么?好半天他们翻一页书,两只手又迅速回到原处,说的是什么?难道真的看懂了那页书么?宽大的手回到原处但是有些犹豫,纤柔的手上来把他抓住,把拳头钻开,展开,纤柔的手放进去,都说的是什么呢?两只手心里的汗水说的是什么?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释,无法说明。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的十个手指,那样子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抓挠,在稚气地捕捉眼前的惊讶,在观看,相互询问来自何方。很安静,太阳很安静,窗和门也很安静,一排排书架和书架两边的目光都很安静,确实就像初生之时。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太阳升升落落的未来,有他们各自无限的路途。 
  WR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O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颈。O呢,从书的下缘,看见那两只手,看见这一只比那一只细润,那一只比这一只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如诗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了改变,他们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WR不再贪馋地剥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记得O是从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厕所里对男孩儿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少年和少女互相开始彬彬有礼,说话时互相拉开至少一米距离,有时说话会脸红,话也少了,非说不可的话之外很少说别的。躺在沙发上,滚到地板上,蹿到窗台上,那样的时光,没有了。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识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经一去不再。周末,O的母亲仍然喜欢弹那支曲子,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琴声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少年WR来了,有时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来了,直接到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去,常常都见不到她。有时WR来了,在路上碰见O的母亲,O的母亲把家门的钥匙给他,说:“家里没人,你自己去吧。”有时WR来了,O正出家门,他问:“家里有人吗?”她说:“我妈不在,我爸在。”然后擦肩而过。WR走时,要是O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就会喊她:“WR要走了,怎么你也不出来一下?”她出来,可他已经走了。他走了,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后回家。他走时常常借走好几本书。再来时把那些书还回来,一本一本插进书架,插进原来的位置。 
  O的父亲说:“嗬,你要把我的书全读完啦。” 
  O的父亲说:“关键不是多,是你有没有真正读懂。” 
  O的父亲说:“承认没有读懂,我看这态度不坏。” 
  O的父亲问:“那么,你最喜欢哪些书?” 
  O的父亲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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