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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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务虚笔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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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而是因为她,”F夫人说。 
  “谁?”女儿问。 
  “因为谁?”女儿问,“她是谁?” 
  “为什么?”女儿问,“你怎么知道?” 
  F夫人一声不响,觉得再没有说什么的理由。 
  “妈妈,你怎么啦?!”女儿喊。 
  母亲感到女儿此刻看她的眼神,与自己以往在夜间看那个梦者的眼神完全一样。这样,F 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间的话不都是为了说的。   
  六、生日 
  41 
  我说过了,我生于1951年1月4日。我说过,我接受这个传说。多年来我把这个日期——这几个无着无落的数字,几十几百遍地填写进各式各样的表格,表示我对一种历史观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一个试图知道全体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称的限制。我应该早一点儿知道它,那样我会获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经这样写过:要我回答“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譬如说,它开始于1955年春天某个周末的夜晚,这之后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个早晨,才渐渐地又有了更为虚渺更为久远的过去,过去和未来便以随机的顺序展开。)因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驳我,甚至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也是对他们来说的世界,因此世界并不只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结果他们的上述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为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内容了。他们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并不单单是对你来说的世界。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单单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他们就又想出一条计谋来折磨我,他们说,那么依你的逻辑推论,从来就不存在一个世界,而是--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我知道随之而来的结论会是什么,我确实被迫受了一会儿折磨。但是当我注意到,就在我听着他们的意见之时,我仍旧是无可逃脱地居于我的角度上,我于是说:对啦五十亿个世界,这是对我来说的这个唯一世界中的一个特征。 
  我曾经这样写过:我没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我本想借此关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我真应该早点儿知道那个“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那样我就能更早地自由,并且更多自信。 
  42 
  我写过一篇题为《奶奶的星星》的小说。其中有一段是这》样: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 
  哭,打着挺儿,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 
  剥落了一块灰皮, 
  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 
  ——,噢--, 
  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 
  说,“你快听, 
  听见了什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 
  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是秋风?是落叶划过 
  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 
  轻轻地哼唱?……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 
  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 
  成和平的梦境,我又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我的感觉从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觉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写过另一篇小说,叫作《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在其中我写道: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 
  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 
  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 
  了出去,一阵叮嘟嘟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干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又往窗外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弹了。风一刮,树才动弹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东西的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那是灰和红,灰色的房顶和红色的房顶;那是黑,树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条。是风把那些黑色的枝条刮得摇摆不定。我接着写道: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外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 
  干净。” 
  奶奶说:“你妈,她下了班就从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 
  街。是一条被楼阴遮住的街。是在楼阴遮不到的地方有 
  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附中去的 
  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额头的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沉西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楼房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母亲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然后是: 
  奶奶说:“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 
  菜的声音, 
  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 
  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 
  里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性分开;从那情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还没有到来。 
  43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之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我的全世界从一间屋子扩展到一个院子,再从一个院子扩展到一条小街,一座城市,一个国度,一颗星球,直到一种无从反驳又无从想象的无限。简单说,那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我有时想象那无从想象的无限,发现其实很简单——只是人们并不想老实地承认--那不过是想象力的极限罢了。无限,是极限的换一种说法。无限是极限的一个狡猾的别名。 
  就像有一架摄影机,缓缓摇过天花板:白色已经泛黄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纹般的雕饰,从圈心垂吊下一盏灯。孤寂而冷漠的一盏灯。灯罩的边缘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动,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冻僵的花。 
  接着,摄影机下摇:墙上有一幅年画,那年画想必已经呆在那儿很久,已经并不紧贴住墙壁了,风从窗外来,它就哗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终于不能。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里都抱着鸽子,背后的蓝天上也飞着鸽子。见过那幅画的人都会记起,它的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再横摇:无声地摇过那幅年画,摇过明净的窗,洁白的窗纸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无花的绿叶,再摇过一面空白的墙,便见一张红漆长桌和两只红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钟,“嘀一哒一、嘀-哒-嘀-哒-”,声音很轻;但很有弹力,“嘀-哒-、嘀-哒-、当--”,最后一下响,声音很厚,余音悠长。 
  镜头推进,推向那架老座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的一圈罗马数字,和一长一短两支镂花的指针,圆盘是非常精细非常复杂的金色图案,图案中有两个赤裸着身体的孩子,两个孩子在那时间里永远不长大,永远都快乐。镜头在那儿停留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不必考虑到底是几点,两支楼花的指针可以在任何位置。无所谓,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不可能记得清了。画面谈出。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场“镇反”运动。可能就是那年。 
  据历史记载,在朝鲜发生过一场战争。可能就是那几年。 
  那时候奶奶总在学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 
  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顿地行进。 
  另一幅画面谈入:半开着的屋门,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动人。然后,如同镜头拉开:棋盘一般的青砖地,一方一方地铺开铺向远处的屋门,从那儿从半开的门中,倒下来一长条边界分明的阳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砖地上,空净、灿烂、安详。如同摄影机向前移动,朝着屋门,很不平稳地向前移动:青砖地摇摇晃晃地后撤。忽然那条阳光中进来一个影子进来一个声音,奶奶或者妈妈的声音:“慢点儿慢点儿,哎——对啦,慢一点儿。”很不平稳但是继续前移,慢一点儿或者一点儿也不慢,越过那条齐整的阳光,门完全敞开时阳光变宽了,越过门槛,下了台阶,停住。镜头猛地摇起来:猛地满目令人眩晕的辉煌。然后仿佛调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漫漫清晰了却似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全世界,比原来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个全世界。向东横摇一周,再向西横摇一周:还是那些房屋,走廊、门窗、柱梁、屋檐,都还是那么安静着呆在那里,却似跟原来看到的不尽相同。现在不是从玻璃后面看它的一幅画面,现在是置身其中,阳光温暖地包围着,流动的车气紧贴着你的周身徐徐地碰着你的皮肤,带着花木的芬芳,带着泥土的湿润,带着太阳照射下的砖墙和石阶的热味儿,带着阴凉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气息,世界就变了样子。那是不是又一个生日呢?摇向天:天是那么深而且那么大,天上有盛开的花朵;摇向地:地原来并不一定都是青砖铺成的呀,地上有谢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时节。 
  历史记载,曾有过一次“肃反”运动。也许就是那年。 
  历史记载,有过“公私合营”,有过“三反”、“五反”以及“扫盲”运动。也许就是那几年。 
  记得那时爸爸妈妈晚上很晚很晚还不回来。奶奶在灯下读《识字课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奶奶总是把“吼声”念成“孔声”。 
  摄影机上摇下摇左右横摇,推进拉开前后移动:视点乱了,目不暇接。就是说,我能跑了。 
  我能到处跑了。无牵无挂地跑,不知深浅、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时那地面坚硬且凶狠,心里涌出无限的惊骇和冤屈,倘奶奶或妈妈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着嚎陶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与四周的房基联成一个“田”字,“田”字的四个小方格是四块土地,种了四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两棵海棠树。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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