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春梅姐不垂别泪
那陈经济在玩花楼上被月娘撞破奸情之后,搬出在外面铺子上住,赌气不往家里边吃饭。这样,与金莲隔别了约一月。妇人在内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得空房寂静,欲火如蒸。待要见陈经济一面,却难上加难。而经济在外,也无门可入,两下音讯不通。忽一日,薛嫂儿打门首过,经济便生心要托她寄一纸柬儿往里边去。那薛嫂接了银子,哪顾她家女婿戏丈母娘,满口答应替他俩传递书帕情物。次日薛嫂提了花箱儿上西门庆宅中来。先往各房走了一遍,再把陈经济封的《红绣鞋》一词寄到了金莲手中,金莲也回了他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帕上也写了一词:“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将离情倾诉。
但是月娘却叫薛嫂晚上来领春梅出去卖了。那薛嫂走到对面铺中,交了书帕,并把要卖春梅之事告诉了经济。经济道:“薛妈,你只管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她一面,有话问她。”那日晚夕月上时分,薛嫂往月娘房中来领春梅。月娘因怪春梅给金莲、经济做牵头,和金莲通同养汉,只要薛嫂卖回当年买她来的十六两银子就行了。当即吩咐小玉,让她罄身出去,一点衣裳也不给她。小玉领了薛嫂到金莲房来带春梅。潘金莲听了,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那春梅在旁,非但不哭,反劝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当听见不给她箱笼衣裳,道:“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然小玉进来,却反叫金莲将她的箱子、汗巾、翠簪等都给她,又赠了衣服鞋脚之类,来个瞒上不瞒下,尽教春梅拿去。金莲当时还要她去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春梅就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她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 ,不觉放声大哭。正是:
耳畔言犹在,于今思爱分。
房中不见人,无语自销魂。
陈经济听见消息,次日就揣了银子,到薛嫂处来与春梅厮见,薛嫂坐收其利,管待茶食酒菜。过两日薛嫂将春梅卖到周守备府,周守备见春梅长得又红又白,不短不长,满心欢喜。这次交易薛嫂从春梅身上净赚了三十七两银子。
六十五 吴月娘绝情逐金莲
且说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棒打陈经济,赶离了家门,越发添上了忧闷。而吴月娘听取雪娥之言,果真又使玳安将王婆叫来,教把金莲领去卖了,道:“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当下使绣春去把金莲叫来。那金莲进房,听说要交王婆将她领出去,顿时睁呆了眼,与月娘乱了一场。然而胳臂扭不过大腿,免不了要走。当下月娘往金莲房中打点了几件穿用衣物,塞在箱内,把她门房一把锁了,叫秋菊往后边来。
金莲穿了衣服,尚还去月娘房拜辞过了,再去辞玉楼。两个姐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落了回眼泪。玉楼瞒着月娘,悄悄塞给她一对金簪,一套袄裙,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棚,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于是洒泪而别。金莲临出门,小玉送她,悄悄塞给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王婆又早顾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
六十六 金莲解渴王潮儿
却说潘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她在里间,晚夕同她一处睡。她的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朝来暮去,金莲又把王潮儿乱刺上了。晚间等着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和王潮儿两个干事,摇的床子一片声响,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哪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弹,摇的床子咯吱吱响,王婆又问哪里响。王潮儿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底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
那时陈经济听得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便提着两吊铜钱来看她。谁知王婆知他是西门庆女婿,与妇人有奸,便拦着不让见,说要见一面给我五两银子,见二面给十两银子,要娶她给一百两银子。陈经济跪在地下求饶也无用,只得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才勉强得见金莲一面。当下金莲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经济则与她商议,要休了西门大姐,娶她到家,假名托姓永远团圆,做个夫妻。但王婆口口声声说,必须一百两,丝毫不松下口来。陈经济“答应动身往东京他父亲处,去取这一百两银子来”。还说:“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娶。”金莲道:“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陈经济听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晨就雇了牲口,连夜兼程往东京去了。
六十七 陈经济感旧祭金莲
且说武松杀了潘金莲、王婆,逃出城去了。王潮儿当时奔来报官。见死尸、凶刃俱在,县里即挂出榜文,四厢差人找寻,访拿武松不题。
却说那天守备府中张胜、李安拿了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见王婆与妇人俱被杀死,就报到府中。春梅听了金莲死了,整整哭了三日,茶饭都不吃。再说那时陈经济往东京取银子,半路上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报家爷病重,正使他叫经济速往,嘱托后事。这经济便两程赶做一程攒行,然而等他赶到东京,其父陈洪已死了三日。当时其母张氏见儿子已长成人,相抱痛哭。张氏与经济商议,要他扶送灵柩回去,葬埋乡井。经济听了,想,这样一来,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搁,却不误了娶金莲?于是谎说路上有强人出没,说自己先带两车细软箱笼家去,要母亲和家眷过年正月再送父亲灵柩回乡。不日陈经济先回到清河,他揣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欲来赎金莲。
然而,走到紫石街王婆茶店门首,却见街旁埋了两个尸首,上面两杆枪交叉挑着个灯笼,门前挂着一张手榜,道:“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又一相识朋友杨大郎,把金莲已被杀死之事告诉了一遍。到晚夕,陈经济买了一百钱纸,在离王婆门首不远的石桥边,祭祀妇人,哀道:“潘六姐,我小兄弟陈经济,今日替你烧箔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说毕哭泣多时,烧化了纸钱而归。正是:
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六十八 庞大姐埋尸托张胜
却说县中访拿武松,约两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那时宋御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地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杀死潘金莲的凶犯消息,这样已经到了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鬓蓬松,浑身是血进来,向她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举目无亲,你若念昔日母女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死在阴司里口眼皆闭。”说毕,大哭不止。
春梅从梦中醒来,心内犹豫,次日即叫张胜、李安去打听尸首消息。两人回来说,县中因正犯逃脱,现责令死者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已由其儿王潮儿领去,惟潘金莲无人来领,还在街心。春梅于是拿出十两银子,委托二人道:“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要他俩买具棺材,把她装殓后抬出城埋了。张胜、李安听见,因知周守备宠着春梅,于是格外着力,先向县里递了领状,买了棺材,掘出尸首,填心肝入肚,缝上头颅,然后抬到周家的香火寺——永福寺里来。永福寺长老道坚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葬了下去。春梅又教张胜、李安给长老二两银子,早晚替潘金莲念些经忏,超度她升天。
其时陈经济母亲将陈洪灵柩载回,可巧也停在永福寺内。起初陈母教经济去接灵,他只推心中不快,不肯去。后听说潘氏之尸已被春梅教人埋于永福寺了,就急急来到寺中,先不去参见他父亲灵柩,却拿纸钱祭物,到潘金莲墓上祭她,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经济与你烧箔钱纸,你好处安身,若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长老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叫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经济到家,回了母亲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六十九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三月清明节,吴月娘备办香烛祭品,抬了两大食盒,带了玉楼、小玉,由奶子如意抱了孝哥儿,俱坐轿子往城外五里原西门庆坟上祭扫。其间郊外春景,丽日和风,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月娘在坟上会了吴大妗子、吴大舅,设祭台祭毕,在坟庄上卷棚内摆酒饭,吃毕,恐天晚,便吩咐玳安、来安抬了食盒酒果,先往十里长堤杏花村酒楼下,拣人烟热闹高阜处,放桌席等候,自己一行人踏青步行而来。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倍。韶光明媚,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
七十 雪娥官卖守备府
且说郑来旺、孙雪娥盗财得手,投东门外细米巷来旺的姨娘屈老娘处而来,谎称:“这妇人是我寻的妻小。”求借住些时,再寻房子。说毕,给了屈老娘三两银子。但她儿子屈镗见两人带许多金银财物,不免见财起意,便夜晚掘开房门,偷盗其物耍钱。结果屈镗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本县见官。李知县见系贼赃之物,押着屈镗到家,把来旺、雪娥一条索子也都拴了。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传得满城皆知。
其时月娘在家,中秋儿见房内箱笼大开,细软首饰都无了,衣服丢得乱三搅四,急报与月娘。月娘来问门上,来昭推说大门每日上锁,哪里得知?落后见房上瓦破许多,方知她越墙去了。一时间吴月娘又不敢使人寻访,只得按捺含忍。那时县中李知县当堂夹打一应犯人,来旺、屈镗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说是西门庆家妾,即教人递领状来领。那吴月娘与大舅商议:“雪娥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便用钱打发公人,回话知县,让县里当官办卖。
却说春梅听见这个消息,存心要报平昔之仇,要打她嘴。于是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于是使人拿帖儿向知县说,只出了八两银子,领来府中。手下丫环领着雪娥先见过大奶奶、二奶奶,接着入房来见春梅。春梅正在镂金床锦帐儿中才起来,雪娥进来,不免低身下拜,倒地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一瞪,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 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那雪娥听了,口中只叫得苦。然而既在她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走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正是: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处游。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七十一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且说那清明日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在郊外杏花村酒楼瞥见孟玉楼生有姿色,遂有求亲之意。然不知妇人怀何心、嫁与不嫁?李衙内便与廊吏何不违计议,经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起初吴月娘尚不知就里,其实那日孟玉楼在郊外早把李衙内一表人物、风流博浪看在眼里,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了,心中正暗忖:“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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