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我目瞪口呆。
“伍光辉呀!”游星嗔我明知故问。
我真恨游星的痴情!大难当头,还不快想保全之策,反倒雪上加霜!我不能帮游星做这
种串联的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出了个难题……”游星像个老妪一样悠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凝望远山。
窗玻璃像一幅镜框,镶进无数巍峨的雪峰。那些地图上显赫一时的峰峦,那些令人咋舌
的世界之最,都像静止的油画,摆在我们面前。当你看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
山的任何一座主峰时,你都注定会失望。它们同你见过的成千上万座雪峰毫无二致。只有极
精密的仪器会告诉你:你们确实比其它的兄弟们要高那么百十公尺。但对苍莽的高原来说,
这差距实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间隙。而且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去,也许近旁那座无名的山岭更高
大魁伟更有不可一世的威严气概,可惜它只是个芸芸众生。
高原是由无数无名之辈构成的宏大体系,时间在这里永恒。
九
那时游星的父亲是师长。年轻骁勇的野战军师长,该是多少姑娘倾心的对象!可骄傲的
师长一律不理不睬。功未成,国未报,何谈家!一场血战下来,敌人尸横遍野,冲锋陷阵的
师长大捷归来,连根毫毛都未伤。
“做完战斗总结,你给我住院去!”首长像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过草地的时候,游师长实在走不动,曾趴在这位首长的背上。现在,当年壮健的后背已
稍显佝偻,游师长还是唯命是从。
“可我没受伤啊!”游师长挠挠后脑勺。
“那就是身上哪个地方不舒服了。”老首长很肯定地说。
“没有哇!除了头发长了,每个月得剃一回,哪都装备精良。”
“就你这个憨样,真不知是怎么打的胜仗!”老领导发怒了,“叫你去,你就得去,回
去好好想想,想出个病名来。明天下午野战医院来接你,到了那儿,你仔细看。看好了哪一
个,就用车把她拉回来。记住,可要挑个贤惠的!”
游师长傻呵呵地站在那儿,这里他生平接受的最艰巨的任务。
野战医院住进一位年轻彪悍的军人。
游师长的病号服甩在一边,穿着警卫员浆洗一新的军装,在医院里闲逛。他无法忍受像
斑马一样的布衫,只有军服才会给他勇气和力量。
他像以往执行任务般勇猛快捷,只是忘了前辈的谆谆教导。他没有挑选最贤惠的姑娘,
而是看中了全野战医院最骄傲的女兵。
所有的女孩子都对年轻的师长另眼看待,惟有这个女兵,依旧在铁丝上晾晒散发着特殊
气味的手术中,对走近的师长不屑一顾。
师长感到自己遇到了难以攻克的鹿砦和城堡,他立刻兴奋起来,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不。我不。”那个后来成为游星母亲的女人,低声但是很清晰地拒绝了师长,“我从
看到您的第一眼,就很怕您。现在也是这样。这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呢!”
原来如此!师长还以为洗衣班的小姑娘看不起他呢!师长不想再耽搁了,他觉得这真是
一件麻烦事,他还要急着去打仗呢!“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爱瞪眼睛,一回生,二回就
熟了嘛!”
师长俯尊就屈,游星的母亲依旧不从,师长动怒了:这又不是篮球场,可以随便换人!
游师长不想落个挑三拣网的恶名,这已不仅仅是老婆的问题,关系到军人的尊严。
上至野司,下至医院领导,走马灯似的来给小女兵做工作。当游星的外祖父母都被接来
劝说时,游星的母亲终于同意了婚事。
游星的母亲只为游师长生了游星,总是骄傲而忧郁。游师长成为游军长、游副司令,依
旧威武,依旧具有独特的魁力。天下美丽的女人,并不都像游星母亲那样冷若冰霜。
“怎么办呢?有个女人非要嫁我。”游星的父亲在同妻子讨论这样的问题时,坦率而磊
落。假如妻子哭一顿闹一顿,说你从此再不要理那个女人,游副司令员一定会干脆利落地了
断此事,可惜游星的母亲单独对墙站立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平静地说:“我走了。把游星
留给你。走出你的家门,我就重新是个普通的女人了,孩子跟着你,会有一个好前途。我放
心。”
母亲长久地亲吻了游星,把冰凉的泪水灌满她小小的耳窝。当时她正躺在床上,不知道
这是一次永远的别离。
作为平民子弟,对权贵们的家眷有天然的敌视,想不到游星有这样的身世!
“继母对我很坏。我说的坏,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那种。在我们那种家庭,坏不是用这种
形式表现出来。她只是不管我,说穿了,就是不爱我。要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挚爱
你,你也爱他,这挺不容易……认识了伍光辉我才知道爱的力量……”
挺好的谈话,突然混淆进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我急忙扭转话题:“还是说你爸爸
吧!”
“他根本就不懂得爱………
“你爸爸万一知道了你的事,会怎么样?”
“不!不!无论受多重的处罚,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那样会把他气死的!你们答应
过的,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游星其实深爱她的父亲!
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的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
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
优越与崇高。越显示对游星的鄙弃,越反衬本人的纯正。同仇敌汽,义愤填膺,怎么谴责那
位龟缩在小屋内的昔日的公主都不过分,她的利嘴又得罪过那么多人。她的贵族成分,更使
这种愤慨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人人都能从他人的苦难中,汲取濡养自尊的维生素。
我不敢说这些情绪我一分没有。但只要见到蜷缩在羊毛中的游星,我就感到深切的痛苦
和同情。游星就像一个青核桃,用强硬的外壳包装着嫩弱的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军人
们,不敢爱一个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测的姑娘。当终于有人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几乎是迫
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渊……
十
游星能自由活动的惟一时间是上厕所。厕所在半山,我尽量同她慢慢走,让她在蓝天下
多呆一会,呼空气,晒阳光。
高原的空气很阴险。初闻的时候,它新鲜而凛冽,像刚摘的雪花梨一样清香。但它很快
就会抽走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充填进一种透明的麻醉剂。吮吸高原的空气,会被它不
动声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你的脑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
腔,使它们像一只只漏水的皮囊,永远不能充分供给生命的食粮。
稍微不慎,你就会被缺氧击倒在地。无数粉红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从你的口鼻涌
出,血液被偷换成浓重的铅汁。高原用手轻轻一点,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满头的青丝变
成冰雪样苍白……
神圣而又残酷的高原啊!
游星走路的时候,极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遇到迎面而过的干部战士鄙薄的目光,连
我都替她难堪,她全不在意,四处环顾。
她在找人。找伍光辉。她以为他会找机会来看她。这件事,整个部队地方人言鼎沸,伍
光辉不会不知道游星已失去自由。他没来,说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碍……
游星的这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她缺少阳光苍白如瓷的额头和焦灼的幽暗瞳仁里。
听说,地方上远没有我们这么法度森严。伍光辉只写了篇检查,检讨了私自动用吉普车
外出的错误,其余的,并无人追查。
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还有一把男人尺。
这一切,我不敢向游星透露。
天,阴沉沉的,像在孕育风暴。阿里这地方短暂的暖意,像白驹一样走了。
从厕所归来,中间夹一块空旷的谷地。在遥远的过去,狮泉河可能从这里流过。河水变
迁了,卵石沉留下来,一排排鱼鳞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游星一前一后。我有意同她拉开距离,不让她感到被人监视的侮辱。突然,她僵住
了。前仰着身子,脖子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钢钎钉往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
们走来。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只轻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梁,很有棱角的微抿的嘴
唇……他穿着一身藏蓝制服,在看惯了草绿的军营里,这蓝色鲜艳悦目。
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
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
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
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
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
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
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
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
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
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
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
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
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
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
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共产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
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
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
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
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