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忽闪忽闪地飞。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刺得人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哀的死!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丧事完后,谢娘遗下的衣物首饰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启灵出殡的时辰。
我来到棺前,我看到了里面的谢娘。
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一副骨架,骨架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娘”。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她是应该感应到的。
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间画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画出白道儿,故被我偷来充作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硬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我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到那温热的炸酱,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一小块红绸子扎了一个茶叶包,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
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时,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刘妈将我拉开了,说是生人的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告诫我要“兜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六儿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我知道,随着这砰砰的声响,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我那块滑石也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杠夫们将棺上罩了一块红底蓝花的绣片,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不再那样狰狞阴沉。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的手里,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将棺材牢牢捆定。杠头在灵前喊道:本家大爷,请盆儿啦——
这时,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随着瓦盆碎裂的脆响,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棺木也随之而起,六儿也跟着棺木的启动悲声大放。灵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六儿,未免孤单软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儿,是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按说,此刻我应该跪在六儿的身后,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张家父子两人。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他的继父、石匠张永厚抄着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
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远房亲戚说要加紧收拾,不能耽搁,再不招呼我们。
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霾的天空中,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显得夸张而不真实……我想,我要把这一切详细地记下来,回去一个细节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这是我能做到、也是应该做到的。
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剧院看《望江亭》的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景。
七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该是多么凄惨的感情缺憾,多么酸苦的难与人言。遗憾的是后来父亲从没向我问及过谢娘的事情,在父女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几次有意把话题往桥儿胡同引,都被父亲巧妙地推了回来。看来,父亲不愿谈论这个内容。所以,谢娘最后的情况,父亲始终是一无所知。
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亲。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去世了。
我到桥儿胡同找过六儿。小院依然,枣树依然,他那个当石匠的爹正在院里打磨,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北京怎会还有人使用这个东西。石匠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说父亲的事。打听六儿的情况,知道他在永定门的服装厂上班,改名叫张顺针。
我在服装厂的传达室里见到了这个叫做张顺针的人,彼时他已是带徒弟的师傅了。张师傅戴了一顶蓝帽子,表情冷漠而严峻,进来也不坐,插着手在屋当间站着。我说了父亲不在了的事,本来想在他跟前掉几滴眼泪,但看了他的模样,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了。张师傅说,您跟我说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么?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停了一下说,当初您到我们家说令堂不在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思呢?张师傅看了我一眼,从那厌恶的眼神里,我找到了当年六儿的影子。我说,当初我父亲是很爱您的,他对您的感情胜过了我所有的哥哥。张师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着沉默延伸。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辞,没等我出门,他先拉开门走了。
我回来将六儿的态度悄悄说给老七,老七叹了口气说,怎的把仇竟结到了这份儿上,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更何况还有个父亲母亲的情分在其中。既是这样,也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进来一包衣物,说是一姓张的人让带来的。金家人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长袍马褂的老式装裹,无疑这是送给去世的父亲的。我知道,这是六儿连夜为父亲赶制出来的。说是无情,真到绝处,却又难舍,这大概就是其人的两难之处了。金家没人追究这包衣服,大家谁都明白它来自何处。母亲坚决不让穿这套装裹,她说父亲是国家干部,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理应穿着干部服下葬,不能打扮得不成体统,让人笑话。
母亲的话有母亲的道理,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穿戴齐整的父亲,俨然是社会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装气派而庄重,那是父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一贯装束,是解放后父亲的形象。至于那个包袱,在父亲入殓之时被我悄悄地搁在了父亲脚下。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细节除了我的母亲以外,在场的我的几个哥哥都看到了,大家都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他们都是过来的人,他们对这样的事情能够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宽容。
到底是金家的爷儿们。
与六儿相关的线索由于父亲的死而斩断,从今往后,再没有理由来往了。“文革”的时候,我们听说六儿当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出身注定了他要走这一步。在我的兄长们为这场革命而七零八落时,六儿是在大红大紫着。我和老七最终成为了金家的最后留守,我们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时刻提防着红卫兵的冲击。而在我们心的深处,却还时时提防着六儿,提防着他“杀回马枪”,提防着他“血债要用血来偿”的报复。如若那样,我们父亲的这最后一点儿隐私也将被剥个精光。给我们家看坟的老刘的儿子来造了反,厨子老王从山东赶到北京也造了我们的反。惟独六儿,最恨我们的六儿,却没有来造反。
后来,我从北京发配到了陕西,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随着兄弟姐妹们的相继离世,六儿在我心里的分量竟是越来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时,六儿的影子会从眼前一晃而过。有时在梦中,他也顶着一头繁重的角,喘息着向我投以一个无奈的苦笑。惊慌坐起,却是一个抓不住的梦。老七给我来信,谈及六儿,是满篇的自责与检讨。他说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亲爱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顾,实在是有失兄长的责任,从心内不安。老七是个追求生命圆满的人,而现今世界,在大谈残缺美的同时,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圆满,包括六儿和我在内。
八
来北京出差,在电视台对某服装大师的专访节目中,我突然听到了张顺针的名字。原来这位大师在介绍自己渊源的家学,向大家讲述从他祖父谢子安起,到他的父亲张顺针,他们一直是中国有名的服装设计之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绝对的有历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会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听了大师的表白,只感到不是说明,是在检查,这样的套路,每一个出身不好本人又有点问题的人,在“文革”时都是极为熟悉的,现在换种面目又出现了,变作了“经验”,只让人好笑。
依着电视的线索,我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到了张顺针的家,当然已不是昔日的桥儿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买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儿当在千万元以上。也就是说,贫困的谢娘后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户了。想起当年武老道“若生在贫贱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断语,或许是有些意思。
朱门紧闭,我按了铃,有年轻人开门,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来的门房。我说来看望张老先生,看门的小伙问我是谁,我说是张先生年轻时的朋友。那小伙很通融地让我进去了,他说老爷子一人在家快闷出病来了,巴不得有人来聊。
院里有猛犬在吠,小伙子拢住犬,告诉我说,老爷子在后院东屋。
迄远来到后院东屋,推门而进,一股热腾腾的糨子味儿扑面而来。靠窗的碎布堆里,糨子盆前低头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这就是六儿了。
见有人进来,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用手托着花镜腿,费劲地看着我,眼睛有些浑浊,看得出视力极差,那模样已找不出当年桥儿胡同六儿的一丝一毫。
我张了张嘴,那个“六儿”终没叫出来,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使性较真儿的混账小丫头,他也不是那个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们都变了,变得很多很多。该怎么称呼他,我一时有些发蒙,叫张先生,有些见外;叫六儿,有些不恭;叫六哥,有些唐突……后来,我决定什么也不叫。
我说,您不认识我了么?
张顺针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笑容仍堆在脸上,他是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是戏楼胡同的金家的老小,以前常跟着父亲上“桥儿胡同”的丫丫。
听了我的话,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我估摸着,那熟悉的冷漠与厌恶立刻会现出,尽管来时我已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心里仍旧有些发慌。但是,对方脸上的僵很快化解,涌出一团和气和喜悦,亲热地让我坐。我将那些碎布扒开,挑了个地方坐了。
张顺针说,咱们可是有年头没见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说,整整四十年了。
张顺针说,一眨眼儿的事,就跟昨儿似的。您这模样变得太厉害,要是在街上遇着了,走对面也不会认出来。说着顺手从他身边的大搪瓷缸子里给我倒出一碗浓酽的茶来。我喝了一口说,您这是高末儿。
张顺针说,能喝出高末儿的是喝茶的行家。现在高末儿也是越来越难买了,不是我跟“吴裕泰”经理有交情,我哪儿喝得上高末儿。
我说,您还在打袼褙?
张顺针笑着说,您看看,这哪儿是袼褙,这是布贴画。这张是“踏雪寻梅”,这张是“子归啼夜”,那个是“山林古寺”,靠墙根摆那一溜儿画都是有名字的。
经张顺针一说,我才在那些袼褙里看出了眉目来。原来张顺针的这些布贴画与众不同,都是将画面用布填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