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针。他绣过英王爱德华像,据说颇为当今王后所赏识;那是 他生平最得意的时候。现在却只在牛津街上浪荡着。
晚报上还记着一个人。他在杂戏馆(Hal#s)干过三十五年,名字常大书在海报 上。三年前还领了一个杂戏班子游行各处,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伦三岛的城市都到过;大 陆上到过百来处,美国也到过十来处。也认识贾波林。可是时运不济,“老伦敦”却没一个 子儿。他想起从前朋友们说过静物写生多么有意思,自己也曾学着玩儿;到了此时,说不得 只好凭着这点“玩艺儿”在泰晤士河长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认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着 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脸儿。他说在水门汀上作画颇不容易;最怕下雨,几分钟的雨也许毁了 整天的工作。他说总想有朝一日再到戏台上去。
画丐外有乐丐。牛津街见过一个,开着话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轮自行车上;记得颇有些 堂哉皇也的神气。复活节星期五在冷街中却见过一群,似乎一人推着风琴,一人按着,一人 高唱《颂圣歌》——那推琴的也和着。这群人样子却就狼狈了。据说话匣子等等都是赁来; 他们大概总有得赚的。另一条冷街上见过一个男的带着两个女的,穿著得像刚从垃圾堆里出 来似的。一个女的还抹着胭脂,简直是一块块红土!男的奏乐,女的乱七八糟的跳舞,在刚 下完雨泥滑滑的马路上。这种女乞丐像很少。又见过一个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轻,很文 雅,向着步道上的过客站着。右手本来抱着个小猴儿;拉琴时先把它抱在左肩头蹲着。拉了 没几弓子,猴儿尿了;他只若无其事,让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还见过一个,那真狼狈不堪。他大概赁话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没有;只找了块板 儿,三四尺长,五六寸宽,上面安上条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将弦子绷起来。把板儿放在街沿 下,便蹲着,两只手穿梭般弹奏着。那是明灯初上的时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双双脚从 他身边匆匆的跨过去,看见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车声脚步声谈话声混成一片,他那独弦的 细声细气,怕也不容易让人听见。可是他还是埋着头弹他那一手。
几年前一个朋友还见过背诵迭更斯小说的。大家正在戏园门口排着班等买票;这个人在 旁背起《块肉余生述》来,一边念,一边还做着。这该能够多找几个子儿,因为比那些话匣 子等等该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变做卖艺人。若是无艺可卖,手里也得拿点东 西,如火柴皮鞋带之类。路角落里常有男人或女人拿着这类东西默默站着,脸上大都是黯淡 的。其实卖艺,卖物,大半也是幌子;不过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许不做事白讨钱。只有 瞎子,可以白讨钱。他们站着或坐着;胸前有时挂一面纸牌子,写着“盲人”。又有一种 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间。有一回找一家杂耍场不着,请教路角上一个老者。他殷勤领着走, 一面说刚失业,没钱花,要我帮个忙儿。给了五个便士(约合中国三毛钱),算是酬劳,他 还争呢。其实只有二三百步路罢了。跟着走,诉苦,白讨钱的,只遇着一次;那里街灯很 暗,没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国人,他所以厚了脸皮,放了胆子——他自然不是瞎 子。
1935年10月26日作。
(原载1935年12月1日《中学生》第60号)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英国人过圣诞节,好像我们旧历年的味儿。习俗上宗教上,这 一日简直就是“元旦”;据说七世纪时便已如此,十四世纪至十八世纪中叶,虽然将“元 旦”改到三月二十五日,但是以后情形又照旧了。至于一月一日,不过名义上的岁首,他们 向来是不大看重的。
这年头人们行乐的机会越过越多,不在乎等到逢年过节;所以年情节景一回回地淡下 去,像从前那样热狂地期待着,热狂地受用着的事情,怕只在老年人的回忆,小孩子的想象 中存在着罢了。大都市里特别是这样;在上海就看得出,不用说更繁华的伦敦了。再说这种 不景气的日子,谁还有心肠认真找乐儿?所以虽然圣诞节,大家也只点缀点缀,应个景儿罢 了。
可是邮差却忙坏了,成千成万的贺片经过他们的手。贺片之外还有月份牌。这种月份牌 一点儿大,装在卡片上,也有画,也有吉语。花样也不少,却比贺片差远了。贺片分两种, 一种填上姓名,一种印上姓名。交游广的用后一种,自然贵些;据说前些年也得勾心斗角地 出花样,这一年却多半简简单档的,为的好省些钱。前一种却不同,各家书纸店得抢买主, 所以花色比以先还多些。不过据说也没有十二分新鲜出奇的样子,这个究竟只是应景的玩意 儿呀。但是在一个外国人眼里,五光十色,也就够瞧的。曾经到旧城一家大书纸店里看过, 样本厚厚的四大册,足有三千种之多。
样本开头是皇家贺片:英王的是圣保罗堂图;王后的内外两幅画,其一是花园图;威尔 士亲王的是候人图;约克公爵夫妇的是一六六○年圣詹姆士公园冰戏图;马利公主的是行猎 图。圣保罗堂庄严宏大,下临伦敦城;园里的花透着上帝的微笑;候人比喻好运气和欢乐在 人生的大道上等着你;圣詹姆士公园(在圣詹姆士宫南)代表宫廷,溜冰和行猎代表英国人 运动的嗜好。那幅溜冰图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气。这些贺片原样很大,也有小号的,谁都 可以买来填上自己名字寄给人。此外有全金色的,晶莹照眼;有“蝴蝶翅”的,闪闪的宝蓝 光;有雕空嵌花纱的,玲珑剔透,如嚼冰雪。又有羊皮纸仿四折本的;嵌铜片小风车的;嵌 彩玻璃片圣母像的;嵌剪纸的鸟的;在猫头鹰头上粘羊毛的:都为的教人有实体感。
太太们也忙得可以的,张罗着亲戚朋友丈夫孩子的礼物,张罗着装饰屋子,圣诞树,火 鸡等等。节前一个礼拜,每天电灯初亮时上牛津街一带去看,步道上挨肩擦背匆匆来往的满 是办年货的;不用说是太太们多。装饰屋子有两件东西不可没有,便是冬青和“苹果寄生” (mistletoe)的枝子。前者教堂里也用;后者却只用在人家里;大都插在高处。 冬青取其青,有时还带着小红果儿;用以装饰圣诞节,由来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从罗 马风俗里捡来的。“苹果寄生”带着白色小浆果儿,却是英国土俗,至晚十七世纪初就用它 了。从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后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 了,就不准再在下面接吻了。
圣诞树也有种种装饰,树上挂着给孩子们的礼物,装饰的繁简大约看人家的情形。我在 朋友的房东太太家看见的只是小小一株;据说从乌尔乌斯三六公司(货价只有三便士六便士 两码)买来,才六便士,合四五毛钱。可是放在餐桌上,青青的,的里瓜拉挂着些耀眼的玻 璃球儿,绕着树更安排些“哀斯基摩人”一类小玩意,也热热闹闹地凑趣儿。圣诞树的风俗 是从德国来的;德国也许是从斯堪第那维亚传下来的。斯堪第那维亚神话里有所谓世界树, 叫做“乙格抓西儿”(YgDgdrasil),用根和枝子联系着天地幽冥三界。这是株 枯树,可是滴着蜜。根下是诸德之泉;树中间坐着一只鹰,一只松鼠,四只公鹿;根旁一条 毒蛇,老是啃着根。松鼠上下窜,在顶上的鹰与聪敏的毒蛇之间挑拨是非。树震动不得,震 动了,地底下的妖魔便会起来捣乱。想着这段神话,现在的圣诞树真是更显得温暖可亲了。 圣诞树和那些冬青,“苹果寄生”,到了来年六日一齐烧去;烧的时候,在场的都动手,为 的是分点儿福气。
圣诞节的晚上,在朋友的房东太太家里。照例该吃火鸡,酸梅布丁;那位房东太太手头 颇窘,却还卖了几件旧家具,买了一只二十二磅重的大火鸡来过节。可惜女仆不小心,烤枯 了一点儿;老太太自个儿唠叨了几句,大节下,也就算了。可是火鸡味道也并不怎样特别似 的。吃饭时候,大家一面扔纸球,一面扯花炮——两个人扯,有时只响一下,有时还夹着小 纸片儿,多半是带着“爱”字儿的吉语。饭后做游戏,有音乐椅子(椅子数目比人少一个; 乐声止时,众人抢着坐),掩目吹蜡烛,抓瞎,抢人(分队),抢气球等等,大家居然一团 孩子气。最后还有跳舞。这一晚过去,第二天差不多什么都照旧了。
新年大家若无其事地过去;有些旧人家愿意上午第一个进门的是个头发深,气色黑些的 人,说这样人带进新年是吉利的。朋友的房东太那早晨特意通电话请一家熟买卖的掌柜上 她家去;他正是这样的人。新年也卖历本;人家常用的是老摩尔历本(Old Mo#re ′s Almanack),书纸店里买,价钱贱,只两便士。这一年的,面上印着“乔治 王陛下登极第二十三年”;有一块小图,画着日月星地球,地球外一个圈儿,画着黄道十二 宫的像,如“白羊”“金牛”“双子”等。古来星座的名字,取像于人物,也另有风味。历 本前有一整幅观像图,题道,“将来怎样?”“老摩尔告诉你”。从图中看,老摩尔创于一 千七百年,到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每月一面,上栏可以说是“推背图”,但没有神秘气; 下栏分日数,星期,大事记,日出没时间,月出没时间,伦敦潮汛,时事预测各项。此外还 有月盈缺表,各港潮汛表,行星运行表,三岛集期表,邮政章程,大路规则,做点心法,养 家禽法,家事常识。广告也不少,卖丸药的最多,满是给太们预备的;因为这种历本原是 给太们预备的。
1934年12月15—17日作。
(原载1935年2月1日《中学生》第52号)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房东太
歇卜士太(Mrs。Hib#s)没有来过中国,也并不怎样喜欢中国,可是我们 看,她有中国那老味儿。她说人家笑她母女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 承认她们是的,她不在乎这个。
真的,圣诞节下午到了她那间黯淡的饭厅里,那家具,那人物,那谈话,都是古气盎 然,不像在现代。这时候她还住在伦敦北郊芬乞来路(Finchley Road)。那 是一条阔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经抵押满期,经理人已经在她门口路边上立了一座木 牌,标价招买,不过半年多还没人过问罢了。那座木牌,和篮球架子差不多大,只是低些; 一走到门前,准看见。晚餐桌上,听见厨房里尖叫了一声,她忙去看了,回来说,火鸡烤枯 了一点,可惜,二十二磅重,还是卖了几件家具买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鸡,倒不是家具;但 我们一点没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一开口滔滔不绝;押房子,卖家具等等,都会告诉你。但是只高 高兴兴地告诉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诉你,决不垂头丧气,决不唉声叹气。她说话是个趣 味,我们听话也是个趣味(在她的话里,她死了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 活的);所以后来虽然听了四个多月,倒并不觉得厌倦。有一回早餐时候,她说有一首诗, 忘记是谁的,可以作她的墓铭,诗云:这儿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世永没有住过嘴。
上帝说她会复活,我们希望她永不会。
其实我们倒是希望她会的。
道地的贤妻良母,她是;这里可以看见中国那老味儿。她原是个阔小姐,从小送到比利 时受教育,学法文,学钢琴。钢琴大约还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说街上如有法国人向她问 话,她想起答话的时候,那人怕已经拐了弯儿了。结婚时得着她姑母一大笔遗产;靠着这笔 遗产,她支持了这个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剑桥大学毕业,一心想作诗人,成天住在 云里雾里。他二十年只在家里待着,偶然教几个学生。他的诗送到剑桥的刊物上去,原稿却 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气的信。他又自己花钱印了一小本诗集,封面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纳 印行,但是并没有什么回响。太常劝先生删诗行,譬如说,四行中可以删去三行罢;但是 他不肯割爱,于是乎只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却会说好几国话。大战后太带了先生小姐,还有一个朋友去逛意大利;住 旅馆雇船等等,全交给诗人的先生办,因为他会说意大利话。幸而没出错几。临上火车,到 了站台上,他却不见了。眼见车就要开了,太这一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