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
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
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他能亏待的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象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
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
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
“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窜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
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
一点一点的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
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
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
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
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
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
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
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
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
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
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
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
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
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
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象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
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三好学生”
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
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
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的明了起来了。文
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
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
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
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
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
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
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
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
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他自己
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象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俩象参禅似地,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
子便觉得心时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
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
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
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
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象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
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
叶儿上,“啪啪”的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艾怨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
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
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
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
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
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
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
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伺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
秉德年已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
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象是
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
的个什么。
那边象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
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
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
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
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
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
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
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
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
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
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
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
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
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
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就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
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
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
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象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
着自己好象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泠。”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
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
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
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象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
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
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
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象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
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
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没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