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
上的青青草,渐渐的,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
花包子。象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
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象有着极
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他看了鲍仁文写
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
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
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
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
“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
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
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
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
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
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
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给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
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的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
“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
叮咚!”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
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
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
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
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
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
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
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
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
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
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
“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象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
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
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
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
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
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
人便趴在井沿上勾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飘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
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
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
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
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
来,也隔三差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
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
似的,象是很远,又象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勾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象是走了神,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
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
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哪里了。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
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
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
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
1984。11。17徐州
1984。12。30北京
(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