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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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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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队里服役过;汤姆不能否认,因为曾经从他上衣里搜出过有关的证件。对余安,他们什么也没有问,但是,他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之后,他们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好久。    
    “我的兄弟若塞才是无政府主义者,”余安这样对他们说,“你们知道他已经跑了,至于我,我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从来都不过问政治。”    
    那几个家伙不作回答。余安又说:    
    “我没有犯任何事,我不愿意代替别人受罚。”    
    他的嘴唇哆嗦起来,一个看守制止他说下去,把他带走了。于是,轮到了我:    
    “你名叫马普罗·伊比埃达?”    
    我回答说:“是的。”    
    其中一个家伙瞧了瞧卷宗,向我发问:    
    “拉蒙·格里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从六日到十九日,你一直把他藏在你的家里。”    
    “没有的事。”    
    他们写了记了一阵,看守们叫我出去。在走廊里,汤姆与余安在等着我,他们两旁各站有一名看守。我们一起往前走,汤姆问其中的一个看守: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看守反问他。    
    “这是一次讯问还是一次审判?”    
    “这是审判。”看守回答说。    
    “是吗?他们会把我们怎么办?”    
    看守冷冷地回答他:    
    “判决会在你们的牢房向你们宣布。”    
    用来当牢房关押我们的,实际上是医院的一间地下室。由于穿堂风,那里面冷得很厉害。整个夜里,我们都冷得发抖,在白天,也好不了多少。前五天,我是在总主教府的一间牢房里度过的,那是一个地牢,大概是在中世纪时期造的,由于囚犯很多,关押的地方太少,他们就把犯人随处安置,顾不得是什么地方。离开那个地牢,我并不觉得可惜,因为我在那虽未受冷挨冻,但单独囚禁时间长了,简直就叫人精神上难以忍受。关在医院的地下室里,我毕竟有同伴。余安沉默寡言,因为他一直陷于恐惧之中,何况,他年纪太轻,没有多少话可说。汤姆倒是一个健谈的人,而且,他精通西班牙语。    
    在地下室里,有一条长凳,四只草垫。看守们一把我们带回来,我们就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干等着。过了一会儿,汤姆开口了:    
    “我们完蛋了。”    
    “我也这么想,但我认为他们对小家伙是不会怎么的。”我说。    
    “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向小家伙问罪,他只不过有一个当了战士的兄弟,仅此而已。”汤姆说。    
    我瞧了余安一眼,他那样子就像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汤姆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们在萨拉哥斯是怎么干的吗?叫犯人躺在公路上,用卡车在犯人身上开过去。这是一个摩洛哥籍的逃兵告诉我们的,他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节省子弹。”    
    “这可不省汽油。”我说。    
    我对汤姆有些恼火,他不该讲这种事。    
    他可偏要继续讲下去:“一些军官在公路上走来走去,监督执行,两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烟。你以为他们会帮那些被压的人早点断气?甭想!他们把那些人扔在那里叫喊,有时要叫喊个把钟头才死。那个摩洛哥人说,头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恶心得差一点要呕吐。”    
    “我不相信他们在这里也那么干,”我说,“除非他们真的缺子弹。”    
    光线从四个气窗与一个圆洞里射进来,那个圆洞开在地下室的顶上,朝向左边,可以直接望见天空。上面的洞口平时有一个圆盖封着,正是从这个洞口,人们把木炭往地下室里倒。在洞口的下面,还残留着一大堆炭屑;这燃料本来是给医院取暖用的,但是,战事一起,病人全都撤走,这堆没有用过的炭就留在那里。下雨时,如果上面没有把圆盖盖上,雨水就直接落在炭堆上。    
    汤姆开始颤抖起来。    
    “真见鬼,我打起哆嗦来了,”他说,“你看,停了一下又打起来了。”    
    他站了起来,开始做做体操,每做一个动作,衬衣都张了开来,露出他雪白而多毛的胸膛。他又躺在地上,举起两腿,在空中作剪刀式的动作,这使我看到了他肥大的屁股在发抖。汤姆是一条结实的汉子,但他脂肪过多。我想像着,枪弹或者刺刀不久就要穿进这一大堆软乎乎的肉里,就像穿进一大块黄油里一样。如果他身材干瘦,我就不会有此想像。    
    我并不确切地感到寒冷,但我的肩膀与胳臂都失去了知觉。我不时觉得自己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于是,我开始在周围找我那件上衣,这时我突然记起他们没有把上衣还给我。这更叫人心里感到窝囊、痛苦。他们经常拿走我们犯人的衣服,分给他们的士兵,只让我们穿着衬衣,而给我们穿的裤子,则是住院病人在炎热盛夏穿的那种布裤。过了一会儿,汤姆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坐在我的身边:    
    “你暖过来了吧?”    
    “真见鬼,还没有暖过来,但是我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一个军官带着两个长枪党西班牙法西斯主义的政党。的家伙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他问看守:    
    “这三个人名叫什么?”    
    “斯丹波克,伊比埃达,米尔巴。”看守回答。    
    军官戴上他的夹鼻眼镜,看着他的名单说:    
    “斯丹波克……斯丹波克,在这里,你被判处死刑,明天早晨枪毙。”    
    他又继续看他的名单。    
    “其他两人也判处死刑。”他说。    
    “这不可能,”余安说,“决不会有我。”    
    军官以惊讶的神情瞧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余安·米尔巴。”    
    “没错,你的名字就在上面,你被判处死刑。”军官这样说。    
    “我没有犯任何的事。”余安说。    
    军官耸了耸肩膀,转过身来对着汤姆与我。    
    “你们是巴斯克人西班牙的比利牛斯山区的居民。吗?”    
    “谁都不是巴斯克人。”    
    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三个巴斯克人。我才不浪费时间去找他们。那么,你们当然是不愿意要神父的罗?”    
    我们根本没有搭理。他又说:    
    “有一个比利时医生待会儿就来,他被批准来跟你们一起度过今夜。”    
    他行了个军礼,走了。


第三部分:墙理解死亡

    “我刚才跟你是怎么说的,咱们全齐啦。”汤姆说。    
    “是的,”我说,“这对小家伙,未免太狠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表示我的公正,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个小家伙。他的脸面特别嫩,恐惧与痛苦却使那张脸变了形,毁了他面孔原有的轮廓。三天前,他还是一个娇弱型的小男孩,颇能讨人喜爱;而现在,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年老的男妓,我想,即使他被释放,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变得年轻。对他表示一点怜悯,那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我讨厌怜悯,而他又一直使我反感。他听了判决后,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变成了死灰色,他的脸、他的手都变成了死灰色。他又坐了下来,圆睁着两眼,盯着地面。汤姆是个好心肠的人,他想去挽小家伙的手臂,但他满脸厌烦,猛然把汤姆甩开。    
    “随他去吧,”我低声地说,“你瞧,他马上就要哭了。”    
    汤姆勉强地听从了我的话;他本来很想去安慰小家伙;这样可以使他为别人的事操心,而不至于想到他自己。但这却正造成我的烦恼:我之所以从未想到过死,是因为我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摆在面前,此时此地,除了想到死以外,别无他事可做。    
    汤姆又说话了:    
    “你杀过人吗?”他问我。    
    我没有答话。他就告诉我,从八月初以来,他杀过六个人;他并不了解我们面临的处境,我看得很清楚,他是故意不去了解的。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寻思着,惨遭此难,是不是会很痛苦,我想到了子弹,想像着他们一阵滚烫的弹雨如何射进我的身体。所有这些想像,与真实情景是两回事;我很镇静,因为我毕竟还有整整一夜去理解死亡。过了一会儿,汤姆停止说话了,我从眼角眄了他一眼,我发现他也变成了死灰色,样子很凄惨;我想:“事情开始了。”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昏暗微弱的光从气窗透进来,那堆煤炭在天空下形成黑污污的一大堆;从顶板上的那个圆窟窿朝外望,可以看见一颗星星,今夜将是晴朗而寒冷的。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进来两名看守。他们身后跟进来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哔叽军服。他向我们行了个礼:    
    “我是医生,”他说,“我被批准在今晚这个痛苦的时刻来给你们提供帮助。”    
    他的语音清晰悦耳。我对他说:    
    “你来这里要干什么?”    
    “我听从你们的吩咐。我将尽我的可能,减轻你们在今夜几个钟头里的精神负担。”    
    “你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医院里还有好些别的犯人,整个医院都关满了犯人。”    
    “我是被派到这里来的。”他含含糊糊答了一句。    
    “哦!你们爱抽烟吧,嗯?”他赶忙改变话题,“我有香烟,还有雪茄。”    
    他给我们递上英国香烟与上等雪茄,但我们拒绝了。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显得很不自在。我对他说:    
    “你来我们这里不是为了同情怜悯。而且,我认识你。我被捕的那天,我看见你在军营的院子里同法西斯分子在一起。”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突然之间不知是什么抓住了我,我忽然对这个医生的出现毫不感兴趣了。在平日,当我盯住一个人以后,我是绝不会放开他的。可是现在,我却连说话的愿望也丧失了;我耸耸肩,挪开我的眼睛。过了一小会儿,我抬起头来,那医生正带着好奇的神情在观察我。两个看守坐在一个草垫上。那个瘦高个子看守彼得罗在转动自己的两个拇指,另一个看守不时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以防打瞌睡。    
    “你要点灯吗?”彼得罗突然问医生。医生点头作肯定的表示。我想,他的智商大概跟一段木头同样多,但毫无疑问,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他那双又蓝又冷的大眼睛来看,我觉得他之作恶造孽主要是因为缺乏头脑。彼得罗走了出去,很快就端着一盏煤油灯回来了,他把灯放在长凳的一角。灯光昏暗,总比没有好,昨天夜晚,他们就是让我们在黑暗中度过的。油灯在地下室的顶板上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对它,我凝视良久,心醉神迷。一会儿,我突然清醒过来,那光圈消失了,我觉得自己被一沉甸甸的大物压在下面,这大物既非死亡的概念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我的两颊像火一样在燎烧,我的脑袋也在疼痛。    
    我晃动晃动身躯,打量我的两个同伴。汤姆两手抱着头,我只看得见他白胖白胖的颈项。小家伙余安的样子更是可怜,他张着嘴,两只鼻孔也在发抖。医生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安慰他,但他的眼睛仍是冷酷的神情。接着,我看见这个比利时人的手偷偷地沿着余安的手臂摸下去,直到他的手腕。余安任他这样做,毫无反应。比利时人用三个指头捏着余安的手腕,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不时,他稍为后退一点,略事转动身躯,用背对着我,挡住我的视线。但我身往后仰,就看见了他掏出他的表来,一边计时,一边紧捏着小家伙的手腕不放。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指,让余安那毫无生气的手掉了下来,他走了开去,靠着墙壁坐下来,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记录下来以备忘那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在上面记了几行字。“这个卑鄙的家伙,”我愤怒地想,“只要他来按我的脉,我就要给他狗脸上一拳。”    
    他没有到我跟前来。但我感觉得到他在注意我。我抬起头来,也瞧着他。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对我说:    
    “你没有发觉,这里,大家都冷得在打哆嗦吗?”    
    他的样子好像感到很冷,他的皮肤变成了紫色。    
    “我不冷。”我回答他说。    
    他仍然继续注视着我,带着冷酷的眼光。突然,我明白了,我用手去摸自己的脸,我发觉自己已被汗水湿透。在此地下室,正值严寒季节,冷空气不断流通,而我却在出汗。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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