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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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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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改变能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都是城市,这座城市被河流一分为二,那座城市濒临大海,除此以外,它们十分相似。人们挑选一块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在上面弄一些空心的大石头,石头里面关着气味——比空气浊重的气味。有时,气味从窗口被抛到大街上,它就待在街上,直到被风吹散。天气晴朗时,气味从城市的这一头进,那一头出,穿越所有的墙。另一些时候,声音在这些日晒冰冻的石头中间打转。    
    我害怕城市。但是千万不能出城。如果你走得太远,就会遇见植物的包围圈。植物蔓延好几公里,它朝城市爬来,它在等待。当城市死去,植物将乘虚而入,爬上石头,钳住它,深掘它,用黑色长钳使它破裂,堵填孔洞,将绿爪悬吊在各处。只要城市还活着,就应该留在城里,不能孤身一人去到城门口那丛生的枝蔓下,应该让枝蔓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飘动和响动。在城市里,如果你会安排,趁动物在洞穴里或有机垃圾堆后面消化或睡觉的时候出门,那么你遇到的只是矿物——最不可怕的存在物。    
    我要回布维尔。植物仅仅从三面包围它。在第四面有一个大洞,里面全是黑黑的水,水自己在动。风在房屋之间呼啸。气味停留的时间比别处短,它被风吹向大海,像摇曳的薄雾一样贴着黑水水面奔跑。天在下雨。在四个栅栏之间长了一些植物,植物肥肥的,被摘去了芽,被驯化了,变成无害的,布维尔的一切都又肥又白,因为天上降下了那么多雨水。我将回布维尔。多么可怕!    
    我猛然醒来,现在是午夜。安妮离开巴黎已经六小时了。船已驶入大海,她在船舱里睡觉,那位黝黑的美男子正在甲板上抽烟。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脚下的城市—布维尔

    星期二于布维尔    
    这就是自由吗?在我下方,花园徐缓地向下,朝城市延伸,每座花园里都有一座房子。我看见大海,它沉甸甸地一动不动。我看见布维尔。天气很好。    
    我是自由的,我不再有任何生活的理由,我尝试的一切理由都成了泡影,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还相当年轻,还有精力重新开始。但是重新开始什么呢?在我最恐惧,最感恶心的时候,我寄希望于安妮,盼望她来救我,这一点我现在才知道。我的过去死了,德·罗尔邦先生死了,安妮回来又使我的全部希望破灭。我独自待在这条两边是花园的白色街道上。独立和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有点像死亡。    
    我的生活今天结束。明天我将离开这座躺在我脚下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它将仅仅是一个名字,矮壮的、市侩气的、完全法国味的名字,我记忆中的一个名字,不像佛罗伦萨或巴格达那样富丽堂皇的名字。将来有一天我会问自己:“我在布维尔时,整天到底在干什么?”至于今天下午,至于今天的太阳,它们将荡然无存,甚至连记忆也没有。    
    我的全部生活都在我后面。我看见它的全貌,看见它的形式以及至今引导着我的缓慢运动。没有什么话好说,这是一场输掉的比赛,仅此而已。三年前我郑重其事地来到布维尔,那时我就输了第一局;我想玩第二局,结果第二局也输了,输了比赛。同时我明白了我总是输家,只有坏蛋才自以为是赢家。现在我要像安妮那样,幸存下去,吃了睡,睡了吃。慢慢地、悄悄地存在,就像这些树,就像一汪水,就像有轨电车上的红色长椅。    
    恶心让我喘息片刻。但我知道它将卷土重来,它是我的正常状态。不过我的身体今天很累,无法承担它。病人幸好有虚弱的时刻,他们在几个小时里失去对疼痛的意识。一句话,我感到厌烦。有时我使劲打哈欠,连眼泪都滚落在脸颊上。这是一种深沉、深沉的厌烦,存在的深沉核心,我本身就是由它组成的。我并非不修边幅,恰恰相反,今天我洗了澡,刮了脸。可是当我回想这许多细心的小动作时,我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做出来的,因为它们如此虚妄,大概是习惯替我代劳的吧。习惯并未死亡,它继续忙忙碌碌,慢慢地、狡诈地编织网纱;它替我洗身,替我擦身,替我穿衣,就像是奶妈。难道也是它领我来到绿岗?我记不清是怎样来的了,大概是从多特里台阶那边上来的,真是一级一级地爬过一百一十级台阶吗?更难以想像的是等一会儿我还要走下这些台阶。然而,我知道,过一会儿我来到绿岗坡下时,我将抬头看见此刻近在咫尺的房屋,它们将远远地亮起窗口的灯光,远远地,在我头部的上方,而我无法摆脱的此刻,将我关闭,从四面限制我的此刻,成为我的构成元素的此刻,它将仅仅是一个混乱的梦境。    
    我瞧着布维尔在我脚下闪烁着灰色的光。它在阳光下好像是成堆的贝壳、鳞片、碎骨片和沙砾。在这些碎屑之中,一些小小的玻璃片或云母片不时地闪着微光。贝壳之间,有些沟渠和细细的犁沟在蜿蜒伸展,一小时以后它们将是街道。我行走在这些街道、这些墙壁之间。我看到布利贝街上有些黑色的小人,一小时以后我将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站在山冈的高处,感到离他们十分遥远。我仿佛属于另一个物种。他们下班后走出办公室,满意地瞧瞧房屋和广场,想到这是他们的城市,“美丽的市民城市”。他们不害怕,感到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看到的只是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被驯服的水,只是一按开关就从灯泡里射出的光,只是用木叉架住的杂交树。他们每天一百次地目睹一切都按规律进行,世界服从一种亘古不变的、确定的法则。空中的物体以同样的速度坠落,公园在冬天下午四时关门,夏天下午六时关门,铅的熔点是三百三十五度,最后一班有轨电车在晚上十一时五分从市政府发车。他们性格温和,稍稍忧郁。他们想到明天,也就是另一个今天。城市只拥有惟一的一天,它在每个清晨不断重复。只有星期日这一天被人们稍加打扮。这都是些傻瓜。一想到要再见到他们那肥肥的、心安理得的面孔,我就感到恶心。他们制定法律,他们写民众主义小说,他们结婚,并且愚蠢之至地生儿育女。然而,含混的大自然溜进了城里,无孔不入地渗入他们的房屋、办公室,钻到他们身上。大自然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他们完完全全在大自然中,他们呼吸它,却看不见它,以为它在外面,在离城二十法里的地方。我却看见了它,这个自然,我看见了它……我知道它的顺从是出于懒惰,我知道它没有规律——而他们以为它有恒定性……它只有习惯,而明天它就可能改变习惯。    
    如果出了点事呢?如果,突然间,它开始跳动了?他们会发现它就在那里,他们的心仿佛裂开了。他们的堤坝、堡垒、电站、高炉以及锻锤对他们能起什么作用呢?这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也许立刻就会发生,因为已经有了预兆。例如,一位父亲在散步时,突然看见一块红色的破布仿佛被风吹着穿过街道向他奔来,当破布来到近处时,他看出这是一块腐烂的肉,上面有灰尘的污渍,它在爬动,在跳跃;这一截扭曲的肉体在小溪里滚动,痉挛地喷出血柱。又例如,一位母亲看着孩子的脸颊问道:“你这里是什么,水疱?”于是她看见孩子的脸颊稍稍肿胀起来,绽裂,裂成一个大缝,而在裂缝深处将出现第三只眼睛,笑眯眯的眼睛。又例如,他们全身将感到一种轻轻的摩擦,就像游泳者在河里被灯心草抚摸一样,于是他们明白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有生命的物体。另外一个人将感到嘴里有什么东西在搔,他走近一面镜子,张大嘴,原来他的舌头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巨大蜈蚣,它正在编织脚爪,刮着他的上下颚。他想把蜈蚣吐出来,但蜈蚣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必须用两手使劲扯。还会出现许多新东西,必须为它们取名:石眼、三色手臂、脚趾—拐杖、蜘蛛—下颌。某人将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躺在舒舒服服的床上,但醒来时却会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发青的土地上,周围是丛生的阴茎,它们发出响声,呈红色和白色,像儒克斯特布维尔的烟囱一样指向天空,还有半露出地面的睾丸,毛茸茸的,像葱头一样成球形。鸟类将围着这些阴茎飞,用嘴啄它们,直至出血,于是精液将缓缓地、慢慢地从伤口流出,它透明而温热,其中夹着血和小气泡。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任何大变化都不会发生,但是有一天早上,人们推开百叶窗时,会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它沉重地栖息在物体上,似乎在等待。仅此而已。然而,这种情况如果稍稍持续,成百上千的人就会自杀。对。稍稍改变,看一看,这是我求之不得的。还有些人会突然陷入孤独中。一些完全孤独,绝对孤独,可怕地畸形的人,他们将眼睛发直,在街上奔跑,沉重地从我面前过去;他们在逃避自己的疾病,但他们身上又带着疾病,他们张着嘴,舌头——昆虫在嘴里拍打翅膀,于是我将大笑起来,不顾我全身上下布满了肮脏暧昧的痂盖——它们开放成肉花,紫罗兰,毛茛。我将靠在墙上向他们喊道:“你们的科学又怎样呢?你们的人道主义又怎样呢?你们作为会思想的芦苇的尊严到哪里去了?”我将不再害怕——至少不比现在更害怕。难道这不仍将是存在,存在的不同变异吗?面孔将渐渐被许多眼睛吞没,这些眼睛将是多余的,可能吧,但并不比第一双眼睛更为多余。使我害怕的是存在。    
    黄昏降临,城里亮起了头几盏灯,我的天!城市虽有这许多几何图形,但仍显得如此自然,被暮色压得扁扁的。从这里往下看,这是多么……明显。难道只有我看出这一点吗?难道在别处,没有另一个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亚公主和女预言家。从山冈上观看脚下被自然吞没的城市吗?何况这与我有何相干?我能对它说什么呢?    
    我的身体缓缓地转向东方,摇晃了一下,便开步走了。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布维尔的最后一天

    我跑遍全城寻找自学者。他肯定没有回家。这位遭人抛弃的可怜的人道主义者大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无比羞愧和恐惧。说实话,对这件事的发生我并不惊奇,因为长久以来我就感到他那副柔顺畏缩的模样会招来丑闻。其实他没有多大罪过,勉强叫做好色吧,他喜欢凝视年轻小伙子,可以说是一种人道主义。但是有一天他肯定会孤独的,和阿希尔先生一样,和我一样。他属于我这一类人,诚心诚意。现在他进入了孤独,直至永远。突然间一切倒塌了:对文化的梦想,与人和睦相处的梦想。首先出现的将是害怕、恐惧,不眠之夜,然后便是一长串的流放岁月。晚上他将再去抵押广场徘徊,从远处瞧着灯火通明的图书馆窗口,回想那一长排一长排的书、皮封面,还有书页的香气,他会失去勇气。我很后悔没有陪着他,但是他不愿意,他求我让他一人待着,他开始学习孤独。我现在是在马布利咖啡馆写这些话。我大模大样地走进了这家咖啡馆,我想看看总管和女收款员,深刻感觉一下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但是我的思想摆脱不掉自学者,眼前不断浮现他那张充满责备的萎靡不振的脸和带血迹的高领。于是我要了一点纸,好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    
    下午将近两点钟时,我去到图书馆。我想:“图书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    
    阅览室里几乎空无一人。我很难认出它来,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来。它像雾气一样轻盈,似真非真,呈红棕色。夕阳将女读者的桌子、门、书脊都染成了红棕色。刹那间,我愉快地感到仿佛走进了一个金色树叶的小灌木丛,我微笑,想道:“我很久没有微笑了。”科西嘉人背着手朝窗外看。他看见什么了?安佩特拉兹的脑袋?“我再也看不见安佩特拉兹的脑袋了,再也看不见他的高礼帽或礼服了。再过六小时,我将离开布维尔。”我将上月借的两本书放在副管理员的办公桌上。他撕掉一张绿卡片,将碎片递给我:    
    “给您,罗冈丹先生。”    
    “谢谢。”    
    我想道:“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他们了。不欠这里任何人任何东西。一会儿我去铁路之家和老板娘告别。我是自由的。”我犹豫了一会儿,是否利用最后这几个小时在布维尔城里多走走,去看看维克多—诺瓦尔大街、加尔瓦尼大道、绕绳街?但是这个灌木丛如此宁静,如此纯洁,它几乎不存在,没有受到恶心之害。我走去坐在火炉边,桌上胡乱放着《布维尔报》,我伸手取了一份。    
    家犬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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