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走了。另一群人又聚在一起,好在不占许多地方;他们刚一聚拢,就朝吉斯兰商店靠过去。人流甚至没有停下,只是稍稍向外弯一弯。我们从六个人面前走过,他们相互握着手说:“您好,先生”;“您好,亲爱的先生,您好吗?快戴上帽子,先生,您会着凉的”;“谢谢,夫人,今天可不暖和”;“亲爱的,我给你介绍勒弗朗索瓦大夫”;“大夫,很高兴认识您,我丈夫常常讲起给他治好病的勒弗朗索瓦大夫,不过您快戴上帽子,大夫,您会得病的,不过大夫好得快”;“唉,夫人,大夫是最缺人护理的”;“大夫是出色的音乐家”;“哎呀,大夫,这我可不知道,您拉小提琴?大夫真是多才多艺”。
我身边那个小老头肯定是科菲埃。那群人中有一个女人,棕发女人,她一面朝大夫微笑,一面死死盯住小老头,仿佛在想:“这不是商会会长科菲埃吗?他真叫人害怕,冷冰冰的。”但是科菲埃不屑一顾,这些是海滨大街上的人,不是上流社会的人。自从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人们在星期日相互脱帽致意以来,我也学会了区分海滨大街和绿丘的住户。崭新的大衣、软毡帽、雪白耀眼的衬衫,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毫无疑问,这准是海滨大街的人。至于绿丘的人,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消沉相。他们的肩膀窄窄的,憔悴的脸上露出傲慢不逊的神气。这位牵着一个孩子的胖先生,我敢打赌,他准是绿丘人,因为他脸色铁灰,领带细得像根绳子。
胖先生走近我们,盯着科菲埃先生,但是在快与科菲埃相遇时却扭过头去,慈爱地与小男孩逗趣。他又走了几步,俯身瞧着儿子的眼睛,俨然是个爸爸。突然间,他灵巧地向我们转过头来,迅速看了一眼小老头,弯起手臂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冷冰冰的致意动作。小男孩不知所措,没有脱帽,因为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绕绳街的尽头
在老下街的拐角上,我们的人流与刚从教堂涌出的信徒的潮流相遇,十几个人撞在一起,打着旋相互致意,帽子摘得飞快,我难以看清。在这个肥胖而苍白的人群上方是圣塞西尔教堂那庞大的白色建筑,它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出白垩般的白色;它那光辉的厚墙后面还留着少许的黑夜。我们又开始走了,但顺序稍有变化。科菲埃先生被推到我后面,一位穿海蓝衣服的女士紧贴在我左边。她刚做完弥撒,眨着眼睛,晨光使她稍稍目眩。走在她前面、后颈瘦瘦的那位先生就是她丈夫。
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位先生挽着妻子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微笑了起来,她立刻小心翼翼地收起奶油色面孔上的一切表情,像盲人一样走了几步。这是明确的信号:他们要打招呼了。果然,片刻以后,这位先生便举起了手。当他的手指接近毡帽时,它们稍稍犹豫,然后才轻巧地落在帽子上。他轻轻提起帽子,一面配合性地稍稍低头,此时他妻子脸上突然堆出年轻的微笑。一个人影点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但是他们那孪生的笑容并没有立刻消失。出于一种顽磁现象,它们还是在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当这位先生和夫人和我迎面相遇时,他们恢复了冷漠的神气,但嘴边还留有几分愉快。
结束了。人群开始稀疏,脱帽致意也越来越少,商店橱窗也不那么精美了。我来到绕绳街的尽头。是否穿过街心,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再往回走呢?我想已经够了,我看够了那些粉红色的脑袋,那些高贵的和谦逊的小脸。我打算穿过马里尼昂广场。我小心翼翼地从人流中抽出身来,这时,就在我旁边,黑帽下露出一个真正绅士的脑袋,就是那位海蓝衣服女士的丈夫。啊!长头型人的漂亮长脑袋,上面长着浓密的短发,漂亮的美国式唇须中夹着几根银丝。还有微笑,特别是微笑,有教养的美妙微笑。鼻子上什么地方还有一副单片眼镜。
他转过头对妻子说:
“这是工厂里新来的绘图员。不知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个好小伙子,很腼腆,很逗。”
年轻的绘图员正靠着于连熟肉店的玻璃窗站着,他刚又戴上帽子,面孔绯红,垂着眼睛,神态执拗——这是强烈快感的外部迹象。显然他这是头一次在星期日来绕绳街。他看上去像初领圣体者。他两手背在身后,转头看着橱窗,露出十分讨人喜欢的腼腆。四根香肠披着晶莹闪亮的冻汁心花怒放地躺在香芹配菜上,但他视而不见。
一个女人走出熟肉店,挽起他的手臂。这是他妻子。她很年轻,但皮肤憔悴。她可以在绕绳街周周转来转去,谁也不会把她看做贵妇。她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理智而警惕的态度泄露了她的身份。真正的贵妇是不知道价格的,她们爱的是痛快的挥霍。她们的眼睛是美丽天真的花朵,温室的花朵。
敲一点钟时我来到韦兹利兹餐馆。像往常一样,老头们都在那里,其中两位已经开始用餐了。有四位正在喝着开胃酒玩牌。其他人站在那里看他们玩,一面等待侍者摆餐具。最高的那位蓄着长须,是经纪人。另一位是海军军籍局的退休专员。他们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大吃大喝。星期日他们总是吃舒克鲁特舒克鲁特,源自法国阿尔萨斯省的一道名菜,以酸白菜为主,配以大量的香肠、熟肉、土豆等等。。最后到的人与正用餐的人打招呼:
“怎么,还是星期天的舒克鲁特?”
他们坐下,舒了一口气:
“玛丽埃特,小姑娘,来一杯不带泡沫的啤酒,再来一份舒克鲁特。”
这位玛丽埃特是个壮实的女人。我在最里边的餐桌前坐下,这时一位红脸老头拼命咳嗽,玛丽埃特正给他倒苦艾酒。
“再倒一点呀,瞧你。”他一边咳一边说。
一直在倒酒的玛丽埃特生气了:
“我不是在倒吗,谁说什么了?您这人,别人还没开口就生气。”
别人都笑了起来。
“一针见血!”
经纪人走去坐下,一边搭着玛丽埃特的肩膀:
“今天是星期日,玛丽埃特。下午和亲爱的男人一道去看电影?”
“啊,对,今天该安托瓦内特值班。至于亲爱的男人,成天干活的可是我。”
经纪人在一位胡子刮得光光的、神色不快的老头对面坐了下来。老头立刻激动起来。经纪人没有听,扮扮鬼脸,捋捋胡子。他们从来不听对方说话。
我认出了我的邻座,他们是附近的小商人。星期日女佣外出,他们便来这里用餐,总是拣同一张桌子。丈夫在吃一大块粉红色的牛排,凑近看看牛排,有时还闻闻。妻子正埋头小口小口地吃。这是个四十岁的金发女人,身体结实,两颊红红的、松松的,缎子衫下有着丰满、坚实的乳房。像男人一样,她每顿饭都大口喝下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我读《欧也妮·葛朗台》,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无事可干。我随意翻开这本书,母亲和女儿正在谈论欧也妮初生的爱情。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沉默无语的邻座
欧也妮亲吻她的手,说道:
“你真好,亲爱的妈妈!”
这句话使母亲那张因长期痛苦而格外憔悴的老脸露出了光彩。
“您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一笑,沉默片刻后,她轻声说道:
“你已经爱上他了?那可不好。”
“不好,”欧也妮说,“为什么?你喜欢他,拿侬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他呢?好了,妈妈,摆桌子准备他来吃饭吧。”
她扔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扔下,一边说着: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高兴地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疯得有理。
欧也妮唤来拿侬。
“又有什么事呀,小姐?”
“拿侬,中午能有奶油吗?”
“啊,行,中午行。”老女仆回答说。
“那好,给他上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德·格拉桑先生说巴黎人都喝浓咖啡。你得多放些咖啡才行。”
“我哪儿来那么多咖啡?”
“去买呀。”
“要是撞上先生了呢?”
“他去牧场了……”
自我进来以后,我的邻座便沉默无语,此刻,突然间,丈夫的声音使我从阅读中惊醒。
丈夫用神秘的、甚感有趣的声调说:
“喂,你明白了吧?”
妻子吓了一跳,从遐想中醒来,瞧着他。他边吃边喝,然后又用同样诡秘的声音说:
“哈!哈!”
沉默。妻子又陷入遐想。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问道:
“你说什么?”
“昨天,苏珊。”
“哦,对,”妻子说,“她去看维克多了。”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妻子不耐烦地推开盘子:
“真难吃。”
盘子边上挂着她吐出来的灰色小肉丸。丈夫继续他的话题:
“那个小女人……”
他闭上嘴,茫然地微笑。在我们对面,老经纪人正在抚摸玛丽埃特的手臂,一面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儿,丈夫说:
“那天我对你说过。”
“你说什么了?”
“维克多。她会去看他的。你怎么了?”他突然惊惶失措地问,“你不喜欢这个菜?”
“很难吃。”
“手艺不行了,”他傲慢地说,“赶不上从前埃卡尔的时候了。你知道埃卡尔如今在哪里吗?”
“在东雷米,是吧?”
“是的,是的,谁告诉你的?”
“是你,星期天你告诉我的。”
她拿起随便放在纸桌布上的一块面包吃了,然后用手熨平桌子边沿上的纸,迟疑地说:
“你知道,你弄错了,苏珊更……”
“这有可能,亲爱的姑娘,这有可能。”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用目光寻找玛丽埃特,给她做手势。
“真热。”
玛丽埃特举止随便地靠在桌沿上。
“啊,是的,很热。”妻子抱怨地说,“这里很闷,牛肉又难吃。我要对老板说,手艺不如从前了。请你稍稍打开气窗吧,亲爱的玛丽埃特。”
丈夫又用逗乐的语气说:
“喂,你没看见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宝贝?”
他不耐烦地模仿她:
“‘什么时候,宝贝?’你就是这样。在夏天,下雪的时候。”
“你是指昨天,哦,对!”
他笑起来,目视远方,相当用心地迅速背诵:
眼睛就像在火炭里撒尿的猫
他很满意,似乎忘记了想说什么。她也兴奋起来,并无什么想法:
“哈,哈,你这个机灵鬼。”
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肩头:
“机灵鬼,机灵鬼。”
他更自信地重复说:
“在火炭里撒尿的猫。”
她不再笑了:
“不,说真的,她可是个严肃的人,你知道。”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她张着大嘴听,面孔紧张而快活,仿佛想扑哧笑出来,接着她朝后一仰,抓搔他的手: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理智而平静地说:
“你听我说,亲爱的,既然他是这样说的,要不是真的,他何必这样说呢?”
“不,不。”
“可既然他这样说了,你听着,假设……”
她笑了起来:
“我笑是因为我想到勒内。”
“是的。”
他也笑了,她煞有介事地低声说:
“那么,他是星期二发现的……”
“星期四。”
“不,星期二,你知道,因为……”
她在空中划了一个省略号。
长长的沉默。丈夫用面包蘸着汤汁。玛丽埃特撤下盘子,送上水果馅饼。等一会儿我也要吃一块水果馅饼。妻子心神恍惚,唇边挂着骄傲和不以为然的微笑,然后用拖长的声音说:
“啊,不,你是知道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官欲望,以致他动了心,用胖手抚摸她的后颈。
“夏尔,别说了,你在刺激我,亲爱的。”她含着满嘴的馅饼微笑着说。
我试图继续看书:
“我哪儿来那么多的咖啡?”
“去买呀。”
“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