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工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
钱,我是拿命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旨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
怀抱铜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
泪水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
隔着一条马路,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
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首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
大步地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
他突然地穿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
一个念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
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肯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
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李石
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哺哺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愉: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
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
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
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
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
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儒
弱的恐惧的、像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拼命忍庄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
黄省三像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话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
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他三个孩子也围
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
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大小太紧了,然而,
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
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
(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
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
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
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
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得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
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
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像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
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
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
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
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
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
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
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
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
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
发亮的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
围的一切;这是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的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
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
她的头发正扬起来,像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
她的眼睛时而烁烁发光,时而充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
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肢,
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
失望、同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像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
。。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
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
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像
是她的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绊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
抱住她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者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露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
样?好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
前)我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下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陈白露:(好
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
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
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
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他亲呢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
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
透出灯光,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
停了。但街头,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乌豆、肥卤鸡和
糖墩的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
清脆,叫声:“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
欢悦的。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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