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特别护理与高明的大夫,他们总应想出办法,使你不致得皮肤病痛。
前次,我在北京医院开肚皮,刚作完手术,当夜便由护士两小时一翻身,
痛得不堪。其用意倒不在防生褥疮,而在使腹内气排泄(即“屁”也),使
伤口愈合快。你伤在腿且又牵引,只好不动。大约动亦痛,不动亦痛,反正
病人不好过。只有一句话,必须记牢:吃得苦中苦,便为翻身人。平日常说
“翻身”毫不在话下,现在才明白,作一个伤了腿的病人,翻身之难,难于
上青天。只有平心静气,听大夫们处置。预料,你虽年近八十,也会好得快。
华侨代表庄希泉九十余岁老寿翁,也折骨,在病院用了钢钉固定法,不久行
动如常。前信举例颇多,今不赘叙,以免唠叨。
这两天,看了俞振飞的《太白醉酒》,此老八十一岁,仍有当年豪气,
饰李太白,颇有神韵,唱、作、念都不显得老态,可见年龄似重要,也不重
要。
方子与玉茹通电话,她说已探望你,告我你现在情况很好,心情也不坏。
总算这场祸灾又有了高照的福星,我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神经,稍有什
么异常的现象,就能使我往不好处想,而且往往固执,必须另有一种与我所
感到的异常现象正相反的“吉相”发生,我才放下心来。大约小时听神秘鬼
怪故事太多了,到了老年,又回转反应在我的头脑里。
正是深夜,四周寂静,却耳鸣不止,仿佛耳旁有个发电机在轰鸣。想起
你静卧病床,不许翻动,正在受苦,我就像在你床边,看着你,你似乎在微
笑,用沉默忍受着一天一天的不许动转的折磨。我忽然又像成了一个还不会
说话,甚至不会走路的婴儿,缚在摇篮里,被一个大手举起,一来一往地忽
上忽下地摆动着、起伏着,我不能哭,还不知道怎么才是哭,只会呻吟,小
猫儿似地哼哼。我恐惧,仿佛又不是什么恐惧,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因为
连恐惧、喜悦、痛苦都没有了。这是什么人呢?是我么?抑或不是我么?
难道我变成古代的哲人,我变成了庄子了么?这是今天的意识流么?我
一点不知道。我不是虚无派,不是颓废派,更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什么、什
么,我只是个老人,一个毫无知识的老人。我只是想活下去,而且要认真活
下去;为我的祖国、人民、社会,也许要加上我个人的家庭、子孙活下去,
并且要真正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对整个的“人”做点事情。啊,老朋友,我
在病床上的老巴!
交李信请代转。
家宝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致巴金(1982年12月11日)
芾甘:
想不到我也进了医院,是否能即刻出院飞来看你,不得而知。我只是非
常想念你,想和你谈谈话,握握手。真不料我们已经老了,住了医院,想见
面,却不能见。病都有一点,都因为一个缘故——老。不然我们会坐在一处,
东拉西扯,比这样“窝”在狭狭的空间里,要快活得多。
昨日罗荪来,才知道冰心又跌了一跤,和我住在一层楼里。看了她老人
家,八十二岁,精神旺盛,还是谈笑风生,今天又在。。 X光照像室遇见她,她
照跌伤处,我照喉咙。仿佛喉内生一红疙瘩,每咽水、吃饭,必有点痛,医
生问我最近被鱼刺刺着没有?我连个鱼影儿也没有见。总之,咽口唾沫也痛。
怪,什么事都会发生。日后,吸一口新鲜空气也要病,会不会?那大概就差
不多人是很不幸的动物,因为他有敏锐的感觉。但正因如此,才产生宇宙间
罕有的事物,美的人和美的诗和艺术。有时,我想自然赐与我的种种够多了。
我应感谢母亲给我以生命,尤其是我,我的母亲生了我三天,便因产褥热死
去,她才十九岁。我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只觉得一切做母亲的都可怜,都伟
大,不可形容的美。美得让人心痛。
我爱“人”,但时常我也憎恶“人”,人性是多么复杂啊!对你说这样
的傻话,只说明我多么无知!芾甘,你是真理解人的,你的著作解释这一点。
到现在,我却不憧什么叫做人?大约多学一点哲学就好了。我总是不爱读书,
不是做任何什么研究,寻求什么,探讨什么?
不谈这些谈话。听说你已能适应病房生活,并且你还很有口味,喜欢吃。
这是再好没有的现象。求生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力量,生命不但要求存在,
而且要求延续下去。为什么世界会生殖那么多“活”与“死”的东西?也许
因为活就是一切。
再谈下去便更荒诞无稽了!
让我歇一下,我有点疲乏,明天有精神,再谈点有趣的事,为你解闷。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日夜)
睡了一夜,并不安稳,时醒时梦,仿佛我又回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在树
林里一个人游来走去。当然有树木、有花,有阳光从树梢里透下来,甚至听
见各种好听的鸟鸣,还闻见一片青草的香。我高兴,居然要唱,躺在好大好
大一片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几乎要笑起来。因为一只蜜蜂总追着我,在
我耳边嗡嗡。我想跟它说话,它确是振着金色的翅膀,就在我眼前飞来飞去,
非常友好。没什么话可说的,就唱一支歌吧。我正要高声唱出世上一支最美
的歌,忽然我怎样用力,甚至于嘶喊,也没有声音,只感到痛,不知什么地
方痛,就醒了。原来真是喉咙痛,牙痛,当然并不厉害。隐隐作痛,居然把
我场好梦打断了。以后又睡了,因为我吃了安眠药,但还是有梦,只梦见一
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糊糊涂涂地睡到天亮。芾甘,你曾梦过有颜色的梦么?
我昨夜的梦都是彩色的,比最好的电影好得多,因为我身在其中。
不再扯了,好好养息吧!
家宝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北京医院
致巴金(1983年1月5日)
芾甘:
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王茹来京我方才知道,你在医院受了多大的苦。
她仔细地告诉我,你整天仰卧,脚高高抬起,也不能动,一日多次须由鸿生、
小林、国揉、小弥扶起为你揉背。你夜三时便醒,每天探访的朋友也多,你
的胃口不如病前了。你默默地承受着伤病的折磨,你已经是快八十的老人!
在我心中,你和“八十”这个数字总像联不到一处。你总像是从前还是
在壮年的神态,只有想起去年夏天到你家里,看到你走步蹒跚的样子,我才
觉得你老了一些。你一头白发,并不使我感到你老,即便现在,你也不老。
你的永不停止的思想,你的真实,尖锐,有分量的文章,也从不使你在读者
(尤其在我心中)面前显出一点老态。人是可以永远年轻的,芾甘,你便是
那样的人!
只是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承受得起的,大约最难挨的是不能动笔,
你有那样多的话,却写不出来,你又是不习惯于口述的。听说,你每天还活
动活动手指,这很重要。准备起床后,把积压许久的思想、情感痛痛快快地
写在纸上。多少人等待读你的文章,病后,又执笔写的文章。
入院前,在那个长篇小说发奖大会上,我与沙汀同座。他提起你宽厚,
提起你在编辑刊物、在出版事业中,扶植起多少人。如今许多老一辈的人也
是在你日夜读稿、校稿时发现出的作家。那时大家都年轻,也不觉得这有什
么了不起。回顾一下,一个孜孜不息的称职的编辑,可以推动文学事业,可
以使金子不会埋没在沙里。我们想到靳以,他的编辑的功劳,发现扶掖许多
新起的作家也是不可埋没的。
昨晚,医生告诉我活体检验的结果。没有癌细胞,只是轻度发炎。于是
放下包袱,忽然感到又演了一场滑稽剧。当时我觉得不会如所想的严重,但
总觉得是个负担!
好了,我可以看你来了!我想,后天或大后天就出院。牙齿还没有弄好,
再等十天左右,我就在上海看见你。那时,你的腿已经可以放在床上,至少
可以略微活动一点了吧。
你告小祝给我电话,我们通了话。那时还没有诊断结果。现在我可以确
定来沪,小祝安排得好。我可以在上海过春节,我可以和你一同过大年夜了。
也许医院不许可,但这样想想,也是快活的。
在医院里,尽看许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几乎全无知觉,完全不动、不说,
吃也要从鼻管灌下去,见人也不认识,但要活着,活着,活——要活,而且
要活下去,真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家宝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
致巴金(1984年11月18日)
芾甘:
过两天就是你的八十寿辰了。我一直是想给你写一封长信,说说我们这
几十年的友情,叙叙你这些年给我多少诚心、真实的帮助与鼓励,不是赞美
你,也不须说是感激你。这些话对你这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显得多么无
力、苍白。
因为多少祖国的、世界的读者,已用最好、最赤诚的语言,称颂你,感
谢你,你用你的心血,点点滴滴,一年一年地写出的各种作品,感动了成千
上万的善良的人。他们——就是世界上这些数不尽的读者,由于你的勇敢、
坦白、诚实、智慧和热情,改善了世界,正在为日后光明的世界铺路。
你一生写作为“人”,为一个真称得起“人”这个庄严而雄伟的名称的
“人”。
我爱你,尊敬你,正像许多你的读者一样。但也有一种不同的地方,你
不止介绍我进了文艺界,你时常对我说出一个伟大的朋友的真话,你当面批
评我,有时又督促我。你的朋友,或者说,热爱你的朋友遍四海,我不过是
其中的一个,我引为终身幸运的,是我遇见你、认识你、知道你,当然仅仅
是你心中海一般的对人生的了解极小的一部分,我已是一个在心灵上,十分
富裕的人了。
在你家里,我常不期而至,胡谈胡说,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总是家
长里短地谈一些东南西北的话,你总是耐心地听。在我心中总是你温和微笑
的脸和一头白发,使我忘记不了的,每次去看你,你行动那样不灵活,你总
是送到门口,你的妹妹和孩子也一齐送到门口,我是那样感动,我自觉,我
似乎成了你家中的一员。你确实是把我当成一个兄弟那样的人看,我也感到
你就是我的兄长一般的朋友。
每次见你,看到你很健康,我是多么高兴啊!我耳聋,一谈总要你提高
声音用力讲,而时常我还是听不清楚、听不见。我真是不安,看见你费劲谈
话,面色都有些涨红了。
今天,未亮时就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里,不知不觉拿起《巴金散文选》,
一个小座灯照着我和你的书,家人都在酣睡,空气很柔和、很静寂,仿佛你
我正在谈话。我翻书里六十二页的《自白书》,那是你在一九三四年七月的
北平写的;还翻读六十三页的《繁星》,那是你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在横滨写
的。
这两篇短文却异常打动我。我沉默地望着室内的暗暗角落,想起过去许
多往事。回忆刚刚见面的你,那时的你我是多么年轻!《繁星》有一段话:
“普照大地的繁星看见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一切。它们是永远不会坠落的。”
这句话使我联想了许多,也想起今天这样一个明亮的好时代。
我以为“永远不会坠落的”是中外古今许多巨匠所写的“人”,其中当
然也包括你写的。
打开窗幔,窗外竟是落了一夜的大雪,映得屋顶通亮。心里真是明朗,
愉快,瑞雪兆丰年。这场好雪也预示我的兄长和朋友,老巴,在你八十寿辰
之后,将写出对世界人民幸福的未来,对子孙后代有影响的大作品。
你是不会衰弱的老人,是永远对自己、对人民说真实话的老人!
我和家中大人、孩子们向你祝贺!祝你长久地保持着跳腾不息的生命力,
活得更加硬硬朗朗的!
请代问家里所有老人、孩子们好。
家宝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清晨
致田农(1985年10月2日)
田农同志:
朝鲜之行您给我的印象至深。您九月一日信,今始读到,复信甚迟,请
谅鉴为感。
梨园研究会约为荣誉会长,实力惭愧,既是尊意,仍应同意。
敬请
撰安
曹禺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日北京
致李尤白(1987年
1月
10日)
李尤白同志:
遵嘱写好“唐代梨园遗址”诸字奉上,不知可用否?匆匆顺颂。春节吉
祥如意
曹禺
一九八七年元月十日
致李尤白(1988年2月22日)
尤白同志:
得书迟。承邀请参加五月廿日学会成立函,不胜荣幸。如无病,定当如期
来陕,余事已告陈刚同志,他即复函,兹不赘述。匆匆敬请。大安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