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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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6-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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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破浓浓的黑暗,《凤凰涅槃》一诗中,凤凰在死之中得到新生,而新的凤
凰又是那样美妙,光芒四射,这不是我们新的中国吗?中国也是要新生的。
我惊喜中国有这样伟大的诗人,我感到幸运,在那个时候,我就曾想到,旧
时的传说天上有主持文运的星宿文曲星,郭老就是那颗文曲星,他放着光辉。
今天看来,那光是红色的,革命的光辉。

从那时起,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也见不到他,但是我却时时留意他的行
踪。

北伐开始时,我还在南开中学读书,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不了解
共产党,更不懂共产主义。但是我知道北伐军是一支新的革命的军队,“打
倒列强,除军阀!”我听说我们崇敬的郭老参加了北代军。之后看到他腰挎
着手枪,穿着军装的照片,我非常兴奋。我盼望北伐军胜利打到北方,而我
也能见到我的老师了,我经常读郭老主办的《创造季刊》,从中受到许多革
命者的启发和教育,我是多么想见到郭老呀!

后来,郭老到日本去,在那里他在对殷墟甲骨文的研究方面获得了极高
的声誉,日本人敬佩他,我更感到自豪,他确是祖国的骄傲,祖国的珍宝。

七七事变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郭老从日本返回祖国,参加抗日。我激动
万分。国民党反动派想拉他,利用他,但是不为所动!他的心属于共产党的,
他热爱毛主席,热爱党中央。

在重庆,我终于见到了我的老师。在他的天官府的家中,我多少次受到
他的教益。他的家经常是宾客满堂,想见他的人很多,而他又是从来不拒绝
朋友与后辈的。我还曾多次听过郭老的讲演。他的正气和风采至今仍在脑海
之中。他为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终日奔忙,工作,他把他的生命像火炬一
样地点燃着,聚集了各方各界的人们,为人们照亮通向革命的路。

那时郭老知道我们大多很贫困,便时常留我们在他家里吃饭,他热情但
白,待我们似亲切的父兄;他博学多才,思想纵横驰骋,他是我们尊敬的老
师;而他又那样地正气凛然,挺身在前,他又是我们景仰的革命者。

一九四二年左右,听说郭老要写《屈原》,我们的心都激动起来,热切
地期待着这一声雷鸣!郭老用了十天工夫写出了剧本,很快就排出来。我去
看过《屈原》的排练,演员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连旁观者也是同样。大家
都觉得这是一场战斗。我还感到空气中孕育着风暴,国民党不是傻瓜,他们
会在剧中看到他们魔鬼的嘴脸,他们也许要围剿。。

果真啊,《屈原》的演出,如霹雳落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头上。革命民


众无不拍手称快。国民党反动派恨得切齿,但又无法下手,因为他们抓不到
把柄。《屈原》震动了国统区,这是一个胜利。郭老用他的笔对国民党、蒋
介石打了一个胜仗!

当时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在重庆,他与郭老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谊!郭老无
限地热爱这位伟大的人,他时时向周总理求教商议。周总理尊敬郭老,懂得
郭老,把革命的重任一桩桩交给他。而郭老不辜负周总理的信任,把终生献
给了祖国的科学文化事业。

解放后,郭老更忙了。他是博大精深的学者,他的学问有许多是我所不
懂的,如科学、史学、考古。。,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但同时他仍在写
戏。他的戏大气磅礴、热情奔涌。他写戏往往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这样的
气派在写戏的巨人中是罕见的!然而,我相信他的腹稿之多又是任何人追不
上的!他博闻强记,文采洋溢。在科学上他是冷静的,在文学上他是热烈的。
他是用笔蘸着他胸中的激情和心头的血液在写。

我曾和北京人艺的同志们到他家里去,请他为我们写剧本,每次他都慨
然应允。有一次我们准备排他过去写的剧本,他听到后,不大赞同。他爽快
他说:我给你们写一个吧。有时他留我们在他家中吃饭,往往餐中就想出了
题目。《武则天》《蔡文姬》都是应我们的请求写的。他把剧本交给我们时,
他说,剧本交到你们手中,你们就可以改动。而我们有时为着方便演出少许
地动了一下时,他总是欣然同意。郭老为人之平和谦逊,使我们感动,也教
育我们。

在北戴河疗养时,我经常见到郭老。我常去看他,有时他也散步到我住
的地方。我曾问他:甲骨文好学不好学。他笑了,说,好学,如若用心钻,
三四个月便可以了。在他面前我常感到自己是个小学生,甚至像孩子。而他
对于后来者又是非常关切的。记得有一次,天气不好,五六级的大风。我忽
然心血来潮,想下海去试一试。海浪如小山般涌着,我游了一段,一回头,
忽然发现岸上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挥着手,大声地呼喊。。我不知道他有什么
事,但我还是游回岸边。我这才看清那便是郭老,大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襟,
他面色激动,责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轻率,在这种天气下海是很容易丧生
的,你不应该这样做。当时我感动极了,我是多么感激他的关怀。

我看到过郭老游泳,我永远也难以忘怀。他仰卧海面,仿佛随着海浪一
体,他仰望着蓝天白云,大气与阳光都吸进他的胸中,那时他已是七十高龄,
却是那样地安康。

文化革命十年我没能见到郭老。当我听到“四人帮”迫害他时,我悲愤
异常!这样的巨人尽被那帮小人所欺,我痛苦极了。郭老的书被他们禁了,
郭老的名字被他们骂过,但是在我心里,郭老仍是我的师长,他的业绩是抹
不掉的,我深信这一点。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我们,整个中国拨乱反正。郭老又是我们的郭
老了。他坚决拥护党中央,他写诗、写文章,痛斥“四人帮”,欢呼祖国科
学的春天,文艺的春天。我们深受鼓舞。我又见到了郭老,在宣传工作会议
上,他坐着推车来了,我急忙上前问候他老人家的身体!我问郭老还记得我
吗?他笑着点点头:怎么不记得?记得,记得。

今年三月间我去看望过郭老。他同我谈起曹雪芹,告诉我最近在一个人
家发现了一个曹雪芹用过的书匮,他说这对研究曹雪芹大有益处。我没到他
家之前,曾听说郭老身体情况不大好,甚为担心!见到他仍能这样地谈古论


今,我很感欣慰,向他告辞时,我再三祝他多多保重。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面。
郭老逝世了!正如所有伟大的人物,死仿佛在表面上征服了他们,其实

是他们终于征服了死。郭老也是如此,他的研究,他的成就,他的著作,继

续着他的生命,在人民之中活着,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作贡献。
我想郭老是希望他后继有人的。我们要努力奋斗,请郭老放心吧!
(原载《人民文学》1978年第 
7期)


怀念赵丹同志

在人大开会期间,大家都忙。好不容易找到张瑞芳同志,我说:“咱们
一定要看看赵丹,听说不大好了!”瑞芳早已着急要去,说:“现在病房拒
绝探望,医院进不去!”

瑞芳机灵,路子多,只有情她再想办法,尽快探视赵丹。

九月十二日的半夜,电话铃响,我听到瑞芳的声音,说明天下午四时在
北京医院门口,她托人在门前等着,可以一同进去。听她的语气,她的心里
一定也是沉重的。

翌日,下午又有会,必须参加。我坐在门旁边,讲完意见溜走。赶到医
院,瑞芳已进去。我在医院暗淡的雨道里追上她。宽宽的甬道上,寂静无人。
忙找到赵丹的病房,他的门上悬着“严禁会客”的木牌。我们在门前倏然停
下来,不知进门后,他已变成什么样儿。

我们轻轻敲开门。阿丹躺在病床上,左边挂着输液瓶,两个青年人立在
床前望着他。没有看见黄宗英同志,她日夜服侍,这时出门不知办什么事去
了。

阿丹似乎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我记起一年前在和平宾馆里遇见他。他的身体极好,脸似乎团团的了,
穿一身漂亮洒脱的西装,从楼上跑进饭厅,笑呵呵地招呼我,浑身的精力鼓
得要爆出来。他要了一大碗面,一口气囫囵地扒拉下肚。吃完就走,就要赶
到电视台跟日本电影演员会面欢谈。他一阵风去了!像是个生气勃勃的二十
几岁的小伙子!

现在,一脸胡茬子,清癯的面庞黑黑的。虽然瘦多了,两颊凹下去了,
但气色还好,神态安详,不像病得那样重。

我们轻轻挨着他的床沿,他忽然睁开眼。一看出我和瑞芳,他紧紧抓住
我们的手:“你们来了!”他哪像个病人?他顿时笑了起来,谈这问那,滔
滔不绝他说下去。我们告诉他两个大会开得非常好,发言淋漓痛快,民主空
气极活跃。他说都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很高兴,说着话,甚至想举手比划。

“不要动!你在输液!”

“不要紧。”他说。但是身边的护士长还是按住他。

“阿丹,你气色很好。等你出了院,再见面时,一定要给我一幅你的画!”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记得瑞芳曾当着他对我讲过:“你说他画得好比夸
他演得好,他要快乐得多!”

“一定!一定!我正要开展览会,你看哪幅满意,你就拿那幅去。”他
大笑起来。

他不肯谈他的病,我们也不肯问他的病。见着老朋友,赵丹仍是很开心
的。他提起一九三七年为了业余电影演员剧团要演《原野》,如何与我初次
会面:抗战初,如何在宜昌江岸巧遇,又在那个江城一个破旧漏雨的剧场里,
我们一同演抗战戏;如何在重庆街头上见着我,拉我到他山顶小屋里看他画
画。

病房中,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平时,我们见面常常互相笑谑;
这次,我就在他身边犯傻。瑞芳找话说了一阵,其实,不知有多少心里话想
说出来安慰他,但还是没有说够,终于被护士长催出去。

临行,赵丹定要和我们一个一个地握手。我心里难过极了。


出了门,悄悄问他女婿:究竟他的病怎么样?他低声讲:“没有什么希
望。”我不知赵丹是否自己知道病的真情?大概他是晓得的,不然,他不会
这样惜别。

我以为他至少还有半年的生命,也许三四年还能拖下去,甚至希望忽然
有一种奇药,使他起了床,又走到摄影机前,演出几部经典性的影片。

十月八日,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他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
望》。那是他在病床上的呐喊,呼吼,争论,劝说,诉告,甚至是祈求!他
对文艺发展前途的热烈盼望,点燃起每个人心中的火焰。他指出文艺道路上
的一些问题,急待解决。

赵丹生前,许多领导人到医院去探望他,迭次嘱咐医院用最大的医疗力
量来挽救他的生命。党和政府是需要人才的,殷切希望延长艺术家的生命。

但艺术家的生命之所以值得人民如此珍视,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有限时间
里,他能有机会充分运用他的艺术才能为人民服务的。

后汉伏波将军马援说过“马革裹尸”这样的话:“男儿要当死于边野,
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耶!”这才是“死得其所”。我
有一种谬论:战士应死在战场上,作家应死在书桌上,演员应死在舞台上,
伟大喜剧作家与演员莫里哀是死在舞台上的。引伸说,一个真正的人,应该
为人民用尽自己的才智、专长和精力,再离开人间。不然,他总会感到遗憾,
浪费了有限的生命。

赵丹从未浪费自己的光阴。他多年从事于戏剧电影事业的贡献,无须再
提了。十年浩劫后,听说他确想仍为电影艺术大显身手,施展他的才能。

使我感到痛心的是,赵丹的“壮志未酬身先死”,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读了赵丹的短文后,不知为什么联想起诸葛亮的《后出师表》。赵丹
死前念念不忘文艺的兴衰,深恐来日不易。我觉得他对党的事业忠诚、热爱,
直言不讳,表现出他的坦荡胸襟。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我们应
该学习的精神。

如今,党正在努力克服困难,铲除阻力。我们的文艺事业,正在改革与
前进中。文学,尤其是小说,出现了不少好作品。而赵丹以其经验与才华,
终未竟其志,离开了我们,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有位朋友和我说,中国好像是在汹涌大浪中一条巨大无比的船只,负荷
很重,现在要在风浪中转大弯;要稳、要谨慎、要有个较长的过程。但是,
“谨慎”不等于不需要大刀阔斧;“稳重”不等于缓慢和容忍。治理中国这
样的大国是困难的,治理经过十年浩劫后的中国尤其难。我们需要的是自上
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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