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给予令人满意的答复,而且可以立刻从书中找出他所依据的原文给你看,
哪些话在某页某行,使你不但折服他知识的渊博,也惊叹他记忆的精确。一
般来说,他真是问不倒,驳不倒,是一个活的百科全书。
但是在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他确实被制服了。各种难以胜
任的劳动加在他身上。回到“牛棚”后,他流一身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铺
上,一句话也不说。
有人曾说他这个人相当“冷”,我回顾一下,他并不是这样。经常有些
陌生的人来向他请教戏剧方面的问题,他总是非常热心而且细致的解答,从
不厌倦。他的女儿才三四岁的时候,我见过他自己一面读书,一面哄她睡觉,
吃饭,那样的父爱是很少见的。后来我们一同在“牛棚”,一个冬日,他的
小儿子——世宁,独自来看他。他望着儿子,帮他理衣服、擦脸,不知从哪
里掏出一个玩具,又掏出几张邮票给他。到了时间,小儿子叫了一声“爸爸”,
就走了。他于是又沉默地坐着。他那时心脏病很厉害,他曾给我看他的腿,
一按一个坑,久不恢复。但他还得于很重的劳动,并且不断写检查,听说有
数十万字。
菊隐先生不愧是一个杰出的导演。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任北京人
民艺术剧院的总导演。他导演了许多好戏,融合了西洋和民族传统的戏剧艺
术的精华。因此,他导演的戏都十分耐人寻味,有它独特的风格。无论中外,
凡看过他的戏的人,都被他卓越的手法和严肃精神所吸引。他有他的理论和
实践,可以说是自成一个学派的。在解放前,他办了中华戏曲学校,造就了
许多京剧人才。他的学生有不少是今天著名的京剧演员。他有一段时间确实
朝夕寝馈干京剧艺术,后来他又留学巴黎,得了文学博士的学位。他的学问
不仅在于理论上,也在实践上。有一天清晨我曾见他从首都剧场出来。我问
他为何这样早来,他说他忙了一夜的灯光。人们告诉我,焦先生常常亲自爬
到舞台高处去安排灯光,一定要达到他所要求的诗的境界。又如布景,他总
是改了又改,有时甚至改几十遍,对舞台美术专家们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
他的这些学问应该有许多专门家为他著述,保存下来,使后人能够继承它,
发展它。
因此我觉得《焦菊隐戏剧论文集》的编辑出版,在戏剧界这是一件重大
的事情。我们还应该陆续收集他每一个著名的演出的导演场记,如《龙须沟》、
《茶馆》、《蔡文姬》等等,一本一本地整理好印出。这是活的导演艺术,
其中不止表现出他的学识,也表现出他对生活和社会的知识。
他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担任导演的二十多年中,培养了许多好演员,也
培养了一些好导演。我觉得他从前所下的功夫,不论在西洋戏剧或民族戏曲
的研究上,都是为解放后他的话剧导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一生的修养和造
诣,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百花园中,开出了最艳丽夺目的奇葩。他的艺术需
要后人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对这一点我们一点也不应忽视。
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含恨而死,没有能全部完成他的
抱负。尤其使我不能忘记的,是他以六十多岁的高龄,还被召去到山地进行
“拉练”,使他的病一天天加重。一个卓越有才能的戏剧艺术家这样死去,
使我们这些幸而活着的人们一想起来,便万分痛心。他这十几年的光阴被“四
人帮”夺去,而这十几年是他本可以用来创造多少精神财富的光阴呵!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原载《艺术世界》1979年第
1辑)
郭老活在我们的心里
郭老逝世了。
我的心极其沉重、悲痛。我想,这种感情也许只有我及和我同辈的上年
岁的人才有。而像我的孩子们那样年轻人的心,大约是不可能感受得这样地
深切。因为,在我们这些人一生的路途上,郭老是撒过种子的。他浇灌过,
滋养过;并且结出了果子。
郭老是我景仰的人。不论我认识他之前或之后,他都是我的老师。而像
我这样的学生,是干千万万个的。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读了他的《女神》。我被震动了。《凤凰涅槃》仿
佛把我从迷蒙中唤醒一般。我强烈地感觉到,活着要进步,要更新,要奋力
去打碎四周的黑暗。我吟诵着这些侍,心中拜下了他这位老师。是他启迪了
我。当时,我还是一个少年,从郭老的诗文中,我感觉到文学的力量,我领
悟到文人的笔可以去刺破沉沉黑夜。我第一次想到效仿这位伟大的诗人,以
笔为生,用笔开拓生命的大路。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是郭老主办的《创造季刊》的热心读者。当时,
这个刊物在反动势力猖撅的北方,很难弄到;弄到后便欣喜万状。在那些进
步的革命文章中,我找到了反抗和叛逆的勇气。我懂得了当时的社会是不能
与之共存的,否则只有被吞噬、死去。
我真正认识郭老是一九四○年左右,在重庆。国民党的陪都一片腐恶,
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我们这些倾向进步的文化界人士,心中痛苦
得很,郁闷得很。重庆天官府郭老的家,他那简洁朴素的屋子,常常是我们
聚首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说真话,可以骂国民党反动派,骂特务,可
以痛快一番,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郭老的教益,这是我们所珍贵的。
郭者的心是属于党的。这是他生命的炽点。这也成为我们生活的楷模。
他对毛主席、周总理真诚地热爱。当时八路军办事处就在重庆,敬爱的周总
理在那里,郭老无比信赖、敬仰周总理,事事同周总理求教、商议,以至文
章诗稿都要请周总理指正。周总理懂得他,尊敬他,给他以真挚的友情,这
革命的情义温暖了郭老的心,为他生命的炽点加了热。
当时郭老所主持的第三厅被国民党反动派攻击为共产党在国民党里面的
“租界”。郭老奔走,讲演,写作,在一片阴霾中,他成为我们党在国统区
的一面进步的旗帜,招展着,呼唤着,聚集着各方各界的人们,团结抗日!
国民党恨他入骨,想迫害他而又不敢下手。因为他的名字不光是写在报
纸上,写在书面上,而是写在了千千万万人的心上。
郭老为人谦逊,同时又那么热烈、坦白。凡是朋友,他总是来者不拒。
他在重庆的家很少清静,我有时也被留在他家吃饭,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娓娓
的言谈。那时候郭老和我所谈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大清了,但是他的正气和风
采,我闭上眼睛便能看到。我更忘不了他诵读自己所作的诗章时的情景,他
的声音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郭老真是一位少见的巨人,一位真正渊博的
人。
我深知郭老学识之广博,但是我一直只知他是一位侍人,而不知他还是
戏剧家。一九四二年在重庆,我第一次看他所写的戏《屈原》的上演。真是
一声雷霆,劈向国民党魔怪的嘴脸。我兴奋不已,振奋不已,重庆的群众也
同样感到意气酣畅。但是同时,我们却担心着郭老的生命安全。可他是全然
不顾的。他骂了蒋介石,骂得那样痛快,那样淋漓,又那般巧妙!郭老是一
个诗人,外表文雅沉静,而他的心是一团多么炽烈的火啊!
“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
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
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
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
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这挟着雷电的诗句,正
是这位无畏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的心声。
新中国的诞生使郭老更加焕发,更加勤奋了。他身兼数职,对革命有利
就去做。他的声望飞出疆土,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
郭老博大精深的学问,有许多虽我所不懂的,如科学、史学、考古学、
甲骨文。。,有的是我能懂的,那就是戏剧。郭老一生写了很多剧本,有的
演出了,有的没有上演,他的剧本都有自己的风格,那便是豪放、热烈,富
有浓厚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他的戏饱含着丰富的情感,正如他多情的诗,
也正如他热情的人。郭老把诗和戏揉成了一体,别开了生面。
文化革命前,我们曾到郭老家向他求教,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索取剧本。
每次郭老慨然应允,并且在短时间内把剧本给了我们。郭老写戏被称之“神
迅”,确实如此。有时,他几天就写出一个剧本。这样的神迅,并非是“神”
的作用,用我们创作人员的话说,他的底子太厚了!他的文学修养,他的文
采,以及他对历史的研究,都不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师!然而,他绝不失
治学的严谨。记得有一次他请我到他家去,那时他正准备写《郑成功》,在
他那里,我看到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满满的,全部是有关郑
成功的各种资料。他作学问一丝不苟,不是用笔墨,用的是他的心血。
我听到郭老逝世的消息时,北京人艺正在上演他的历史剧《蔡文姬》。
晚上,我到剧场去了,我是禁不住地要去看一看。记得过去他曾看过我们演
出《蔡文姬》,他非常激动,他一边看一边流泪。他对我说:“蔡文姬是我
用心血写出的,蔡文姬就是我。”不久前他在广播中又一次听到了当年《蔡
文姬》演出的录音,他老泪滂沦,喜从中来。他是为他个人而喜吗?不!他
是看到了祖国的文艺事业的前景而喜,他终于又能力祖国、为人民、为党服
务了!
在“四人帮”横行时,郭老的著作是被禁的。江青那一伙不会种田,不
会作工,不学无术的野心家,他们哪里懂得郭老,又哪里容得了这样的巨人。
他们无视郭老,摧残郭老,真正是恶毒已极!
如果不是“四人帮”的迫害,郭老会不止活八十六岁,而是九十六岁,
一百零六岁,看到我们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实现!我想,这一定是他衷心向往
的。万恶的“四人帮”,害死了我们多少好同志啊!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人民,也解放了郭老。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
做。在他逝世前不久,他还带病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党的领导关怀他,劝
他去休息,那时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这是中国人民的幸福啊!
郭老八十六岁了,中国有句古话,“人过七十古来稀”,但是我仍然深
深地感到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是多么需
要他,实现四个现代化又是多么需要他!我们的青年人需要如此博学的前辈
指引,我们国家的大厦需要这样杰出的人才支撑!
但是他去了!他辞别了我们!然而他留下了他的一颗心,《科学的春天》、
《衷心的祝愿》这两篇文章是献给他终生所献身的事业——科学与艺术的,
也是献给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和后来的人的。他嘱咐我们努力地奋斗!
在《衷心地祝愿》一文中,郭老说他自己是文艺界的一个老兵,其实,
他是个“元帅”。正如真正的元帅会打仗,他驰骋于他工作的领域,为我们
树立了一个无产阶级学者和作家的崇高形象。今天,我相信,在党中央领导
下,祖国蒸蒸日上,人民生气勃勃,郭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鼓舞我们前进!
我们敬爱的老师、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郭沫若同志,你安息吧!
(原载《光明日报》1978年
6月
20日)
沉痛的追悼
郭老逝世了。
几天来,我向他的遗体告别了,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见到了他的夫人和
子女们,我多少次地流下了眼泪,至今我每每想起他,便是止不住地悲从中
来,老泪盈眶,孩子们不大理解我,她们劝我不要过于哀痛,伤了身体。但
是,我又怎么能不悲不痛呢,在孩子们眼里,郭老是国家的领导人,科学院
院长,中外闻名的大学者、大诗人。在我心里,郭老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是
我人生路途上的一位引导者,我的启蒙老师。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买到一本郭老的《女神》,我兴奋地读了,一霎
时我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起来,鼓满了热情和希望。当时我们中华民族充满
耻辱,亡国论者也大有人在,仿佛一切都在无望、毁灭之中。郭老飞笔如椽,
刺破浓浓的黑暗,《凤凰涅槃》一诗中,凤凰在死之中得到新生,而新的凤
凰又是那样美妙,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