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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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6-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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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送我。等我出来时,她已在等候,然后又开车送我到另一个地方。她车开
得很熟练,用北京话说叫作“开得溜”,但她的车我不敢恭维。那是一个小
小的黑色的甲虫车。在热闹的街道,在一片崭新的车队中,她真是落落大方
地如同开着一辆豪华的“卡的拉克”。我并不是想坐 
Cadillac,可我总怕在
美国那车飞如箭的大道上,这只可爱的“甲壳虫”会突然不听主人的驾驭,
向左或向右闯去,或是停住不动了,那该怎么办呢?事实证明这实在是把人
之忧。我总是安安稳稳地从这里到那里,由陈若曦陪伴着会见了许多朋友。
特别是有一次,在一个华文书店,她介绍我认识了许芥星先生。与这位头发
斑白,蓄着山羊胡子,和蔼,学识十分丰富的老先生交谈,我十分快乐。听
说他能写一手好字,做很抒情的文章,而且旧诗词也作得好。当他为我的讲
话作翻译时,听着他娓娓动听的语音,选字用词的精彩生动,我由不得地赞
美他。其实赞美是很俗气的,而且显得虚假,但我这个人有话就存不住,而
说得不妥当之后又十分难受。还是许芥星先生一两句谦逊、平和的话,使我
安下心来。

有一天下午,陈若曦告诉我说约好几位台湾作家在她家夜谈。我去了。
她的家亦或是她的书房不算大,摆设简单,跟她的人一样,一眼就看见她的
心,朴朴实实,毫不装饰,却令人十分喜爱。书桌上摆满了吃的东西,丰富
极了。客人们自由地在沙发上、椅子上、地上坐着;那顿饭吃得痛快,谈得
也痛快。白先勇、水晶、李欧梵,还有许多朋友,我们一起谈到深夜。英若
诚至少喝了一瓶威司忌。别人也不含糊。那一晚是我在美国最愉快舒适的时
光,就像在家里一样。告别时我真替陈若曦为难,那一大堆杯盏,谁帮她洗
呢?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都在大学里,她的丈夫段教授,远在几千里外的
Miami。想到陈若喷要看稿子,写文章,又要洗盘子,不由感到作一个女作家
的不容易。

陈若曦又是一个十分好客的女主人,多少从国内到 
Berkeley来的人,都
到她家中作过客。萧乾,毕朔望,以及在她家打过尖、住过的朋友,都说在
她的家中最能体会到“他乡遇故知”的情怀。

一九六六年,陈若喷与她的丈夫段教授因思念祖国,回到乡土。恰值“文
化大革命”开始。他们时而北京,时而南京,时而西北,跑了许多城市。她
目睹了那时横行于中国土地上的“法西斯”。多少知识分子、贤人义士、革
命前辈,以至无辜百姓,或遭残害,或株连家小;他们夫妇怀着一腔热望,
回来报效祖国,而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他们的痛苦与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他们回到加拿大;又定居在旧金山的柏克莱。

今年六川司的一天,和我相识多年的吕正操同志突然来到我家里。一推
门就大声叫道:“曹禹,你知道陈若喷又来了么?她现在正在福建探亲,你
打个电报,快请她到北京来。”我并不知陈若曦已在福建,但听说她来了,
很是高兴。吕正操畅谈陈若曦最近写的一本妙书《无聊才读书》,他说:“写
得好极了,尤其是她描写你,真是活灵活现,就是你这个人,一点不错。”
他哈哈大笑起来。走的时候他把《无聊才读书》留给了我,并且告诉我:“陈
若曦到北京来了,我要请她。”

巧得很,吕正操同志刚走,电话铃响,是陈若曦的声音,她从北京饭店
打来的,说要见我,不是我去就是她来。我告诉了她吕正操要请她吃饭,不


知她是否晓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她说:“请他到我这里吃饭,一块儿聊
聊,不好么?他的电话号是什么?”我告诉了她。

不久,陈若曦又来了电话:“和他定了,他约我们,你,你的夫人,与
英若诚明天在钓鱼台午餐。”

翌日,我们到了钓鱼台,老实话说我从来没有在这个高贵的国宾馆吃过
饭。果然,进门便风光非凡,不尽的山石、游廊、涓涓清溪,鱼在水中荡漾,
小桥流水,琼花碧草,真是人间天堂。一座精致的小楼藏在密密的林荫中。
我们被引到一所宽阔的大厅里。正在谈天的时候,钓鱼台的经理请我们参观
这个地方。

乘一辆小巧玲珑、如同轿子似的车子,我们大转了一番。这里有着大多
大多的古董,珍品,中国传统艺术、工艺的精粹,令人目不暇接。在元首下
榻的小客厅里,绣缎沙发的靠背和扶手上,都铺了一块块白色的纱罩,直来
直去的陈若曦忽然说:“这样美丽讲究的沙发为什么要放这些东西,我们接
待元首,难道还怕客人弄脏了我们的沙发么?”这个意见自有她的道理。后
来我想,她大约不了解,这些细纱的白色织物,在中国人的眼里已成了一种
装饰品了。但我喜欢陈若曦想到就说出来,说心里话的品质。

我请陈若曦到我家吃饺子。还请了老朋友吴祖光和《文艺报》的吴泰昌。
他们都是说笑话的能手,所以回想起那一顿饭,真是笑声不绝。陈若唆吃的
有滋有味,对我家的各种素菜也很欣赏。我不由想到在美国,在柏克莱她家
的那一晚,想起我的那些朋友们。后来,陈若曦告诉了我,许芥星老先生已
经逝去了。我听了很难过,他是因为暴雨冲倒了房屋,而埋在了泥沙里。哲
入不寿,可爱的人也不会常存。

在陈若曦走后,我读了她的小说《尹县长》。为什么如此晚才读到这篇
小说呢。一则因为《尹县长》在海外早已轰动,所以我知道这是一本写“文
化大革命”中残害与被残害的人和事,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我听过,也见过
太多了,我已无心再找来这本书,去温这一场恶梦。再则十一届三中全会之
后,祖国真是日新月异地在变,各种新鲜的事和人挤满了我的脑子,又顾不
上读《尹县长》这篇小说了。

我翻开这本书,不长,也就是个短篇吧。我读了两遍,并且让我的女儿
也读,因为在看了这篇小说之后,我很想和人谈谈它。果然,我们的感受那
么相同。这篇小说写得真实、深沉,读后叫人悲从中来,又叫人思索。寥寥
几笔,便画出西北的一九六六年,那悲哀、沉闷的小城景色。尹县长是一个
国民党军官,由于地下党所作的工作,他起义了,使陕南三个县不费一枪一
弹地插上了红旗。他是个行伍中人,解放以后让他当了一个县长,但大约只
是个不大管事的县长,似乎只是挂名,为体现党的政策。“文化大革命”来
了,他被说成是潜藏的阶级敌人,他不能理解,最后,造反派为了树立威风,
扩大影响,为了“革命需要”就把他枪毙了。临死前他只知喊着两句话:“毛
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小说是从“我”的视角写的,一个外乡人,一个
与尹县长毫无关系,而只见过那么几面的人;然而,恰恰是他对尹县长那无
声的、难言的同情与悲痛,才更加真切,深刻。我自然是经受了这场“革命”,
我的女儿也是当年的“狗崽子”,我至今记得她每天从学校回家的那副神情。
我诅咒这场“革命”带来的那种难以理解的残酷的人性。那种世道不能再来
了。

陈若曦的作品使我悟得她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很深。她的著作似乎是


中国土地上植根、又灌溉了西洋文学的养料的一棵棵茁壮的绿树。毕竟是中
国作家笔下的风土人情,她写得深切、细致,遣字用词严谨,但又运用了许
多闻得出中国土香的生动的文字。她不摆作家架子,是天然生出的花枝,被
风吹动着,不求绚丽夺目,却自然地引人入胜;引人感叹、惆怅与思索。她
确是代表台湾文学,应该说中国文学的优秀的作家。

《收获》登载了《尹县长》,要我写篇东西,谈谈作者和作品。我可以
自称是陈若曦作品的热爱者,我始终认为《尹县长》是她无数作品中成熟、
完美的一篇。

现在“伤痕文学”已经写得不多了。我读过不少这类的小说和戏剧。有
的写得很出色,很感人。《尹县长》似是“伤痕文学”中最早的一篇。其中
有悲痛,有愤慨,有嘲讽,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作者那一腔忧国忧民的热忱。
有不少“伤痕文学”我读后不久便忘记了。但是《尹县长》我想我是永远不
会忘记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又记:她的散文集《无聊才读书》,我一气读完了。这是一本有性情的
好文章。有的使我流眼泪,有的使我不禁笑出声来。其中的两篇特别吸引我。
《我的儿子的妈妈》这一篇充满了自我嘲弄的诙谐;《许芥昱的麻婆豆腐》,
乍一读,她似用笔欢欢喜喜地描出来一幅许老先生的图画,然而末尾几句,
当陈若曦惊慌地跑去,在被暴雨冲塌半边的楼房中,寻找埋在石堆中的许老
先生夫妇,那深沉的哀伤与友情使我难过异常。我像是和她一同去到那里,
要再望望这样可爱、可敬的老人。

陈若曦来信,说她不久又来北京。到时候我要请她送我这本集子。因为,
真是怪事,我正拿着《无聊才读书》,到书房中站了站,找另一本书,一转
眼,像是什么神秘的力把这本散文集突然摄去了。这种事我以前也常常发生,
正在读着的书不见了,过了两天,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但这次全家
为我上上下下寻觅了三天,终于不翼而飞,大约是什么神仙拿去读,再也不
还了。

(原载《收获》1985年第 
5期)


台湾,我心往神追的地方

今年十月二十五日,是光复台湾四十周年的好日子。这一天,我们都记
在心里,都在纪念它。因为四十年前的这一夭,我们经过长期的奋战,把日
本侵略者赶出了中国的这片领土,台湾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中。从一八九五年
“马关条约”之后,我们的台湾同胞在日本军国主义的统治下,过了五十年
的痛苦和屈辱的日日夜夜。因此,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对于我们是这样地
珍贵。在这个不能忘怀的日子里,我有一个心愿,我愿有一天,海峡两岸的
同胞能一起纪念这个好日子,庆祝我们共同的胜利,把我们的欢喜和泪水献
给我们唯一的母亲——中华祖国。

让我借这个机会,作为一个大陆的知识分子,一个文艺工作者,向我在
台湾的同胞、同乡、同学讲几句话。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我们之间的想念一
天比一天悠长,也一天比一天迫切。这想念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
而是分离的同胞手足的油然而生的怀恋,也是儿女对母亲,母亲对儿女的深
情。

哺育了我们祖先的土地,正在哺育着我们。中国伟大而悠久的文化长河,
正在我们的心上流着。我们是一块土地上的世代子孙,我们是一个源头的文
化的继承人。我们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多么美丽的人哪!

台湾,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故旧,
有我几时的南开同学和清华大学的许多老同学、老学长,还有我的多少同行。
在图书馆里,在新华书店,我看到了你们的作品。我拿来细细地读过,我喜
爱那浓郁的乡土气息,喜爱那细致的动情的对生活的描绘,喜爱那一个个活
生生的人物,从中我学到了很多,也牵动了多少思念与感叹。多么想把心里
想到的和你们说一说,就像是朋友和邻居那样随意地交谈,谈谈我们对艺术
创作的心得体会,谈谈我们各自的文章,也谈谈我们的生活。我真希望有一
天我们能自由来往了,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我还在想,如果时机还不成
熟,那么,至少我们艺术同行们可以往来,可以交流。我们是在同一条文化
长河中向前的人,我们应当一起划桨,一起领略河上无限美好的风光。我愿
意去台湾探望你们,也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到来。在北京、在上海、在西湖、
在黄山、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有无数的人在等待欢迎你们。这是我们
都在期待着的日子。

据说我写的那些很不成样子的东西,在台湾也有读者。那么,就请你们,
我的台湾的作家朋友,代我谢谢这些读者。那个时候,我年纪还轻,写的东
酉有些不成熟。现在我盼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台湾读者的意见。如果有夸赞,
我会非常高兴;如果是批评,我会认真思索。

最后,我祝愿我的大陆与台湾的同行们创作出更多优秀的文艺作品,力
维护和平与美好的生活,为我们祖国灿烂的文化增添新的光彩。

(原载《人民政协报》1985年 
11月 
8日)


劲可鼓不可泄

今天首都戏剧界在这里欢度一九八六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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