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水,你还是人吗?你把孩子摔死啦!”
顾秋水倒也慌了起来,抱过吴为,探探她的鼻息,说:“还有气儿呢,不过昏了过去。”
到了现在,叶莲子的情感、精神、肉体、生活,没有一样不苦的了。一般人占着一样就难得不行,她是样样都占全了,从里往外再搜罗搜罗,还能找到一处不苦的地方吗?再也找不到了,她是让苦浸透了,可还是紧闭着嘴,——受。
叶莲子并不知道,她无言的忍受使顾秋水更加恼怒。其实她的忍受或不忍受,都可以成为顾秋水肆虐的理由。在顾秋水看来,她的无言不但不意味着心悦诚服,甚至是反抗的另外一种,于是就别出心裁地非要叶莲子开口,哪怕是拳脚下的呻吟、抵挡、流血也好,——大白天的,竟让叶莲子看着他与阿苏做爱。倒不是顾秋水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他对付叶莲子的策略像所有想要离婚而又不能马上如愿以偿的男人一样,为制造离婚的口实,不惜以残酷的手段折磨对方,以为这样一来,就能把死不改悔的对方,逼迫得自行解除与他们共舞的幻想。
阿苏顺从地脱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静待顾秋水揪着叶莲子的头发,拧着、掰着叶莲子的脑袋往她这边瞧。尽管顾秋水对阿苏宠爱有加,阿苏并没有在叶莲子面前逞强的心思,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佣人,做梦也想不到与这样一个男人有缘。这个男人不必在太阳或是风雨里辛苦劳作,只须进进出出、写写说说,西其服、革其履,饰油头,叼烟斗,有时还能和邹可仁一起坐坐小卧车,且不忘她的救难之恩,又大明大摆收她进了屋,甚至把,明媒正娶的太太扔在…边,这不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福又是什么?自然是顾秋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好像顾秋水说什么叶莲子也就做什么一样。
叶莲子的头在顾秋水如钳子般的手里拼力扭动着、挣扎着,死也不肯往阿苏那边瞧。她终于挣脱那把钳子,把脸甩了过来,一把头发自然就留在了顾秋水的手里,然后她照着顾秋水的手咬了一口。于是顾秋水更有了拳脚叶莲子的理由,他打得格外疯狂,哪里要命就往哪里打。
随着他的每一下拳脚,吴为就紧紧挤一下眼睛,好像一拳一脚同样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两只小手快速刨开叠好的被子,像鸵鸟那样把脑袋扎进被窝,不行,隔着被子仍然能看见拳脚落在妈妈身上的惨状,又溜下床去藏到门后,还是不行……她张着小小的泪眼四顾,哪里才是一个平安的地方?
此时,一股温热、柔软的水流,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热地顺着她的小腿流向地面,她近乎崩溃的恐惧,似乎也随着这股温热、柔软的水流一起流走了。她感动得打了一个冷颤,并且爱上了这股温热、柔软、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热的水流。
这就是从小既不尿裤子也不尿床的吴为,长大之后,一旦面临精神崩溃或极度的恐惧,反倒尿裤子、尿床的缘由。三岁左右于天津聆听过的那支《水神交响曲》,此时也在她的耳边响起。先是它的前奏,慢慢悠悠、汩汩上涨的水声,而后跟出风的呜咽、水的呼啸,和着似是而非、断断续续的哭声,汇成越来越强的索命厉号,真切得似要将她淹没。她重又感到窒息,重又感到灭顶前的宁静……
在这个背景音乐下,在顾秋水的拳脚一下下落在她那至亲至爱的受体上的音响中,吴为开始思考:爸爸是个什么东西?要是她听话,顾秋水就打她;要是她不听话,顾秋水也打她。如此打来打去,吴为从来也没有明白过顾秋水为什么打她。于是她断定那个叫做爸爸的东西,就是天天要打人的一种东西。打她,或是打妈妈。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做爸爸的东西曾经爱过地,当年离开北平的时候,还因为离她而去掉过眼泪。
顾秋水一拳打在叶莲子的眼睛上,叶莲子就地来了个趔趄;接着他抬起脚,一脚踹到她的腰上,叶莲子的骨头咔嚓一响,像是什么地方折断再不能直立那样跌撞到柜子上。柜子发出一声巨响,倒了,里面的东西倾了满地,叶莲子跟着也就贴伏在躺倒的柜子上,不知是不是脖子出了毛病,头也抬不起来了,脸也挫在柜子上,血泡从柜子和她嘴角的夹缝中噗噗外冒,慢炖锅似的。她用那啃着柜子的嘴说道:“你们是畜生吗,当着孩子这样做?”
“就是畜生。”只见顾秋水两手一抓又一挥,话音还没落,叶莲子就被扔出了门外……
没想到打人还会这么累,顾秋水点上一支烟,停下歇口气。趁顾秋水歇手的时候,支离破碎的叶莲子,把自己敛巴敛巴跑下了楼。她不停地跑,跑,跑。枪炮好像还在响着,但是她听不见了;
街上似乎有人在逃;但是她看不见了;
吴为还在家里丢着,但是她记不得了……只有一个念头,找个能够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她不要活了,她真的活够了。
她就这样遍体鳞伤地跑着、跑着,一直跑到她从未到过的海边。一眼看不到头的海滩上阒无人迹,往日那经海潮吮吸之后变得模糊而倦怠的欢声笑语,那五彩缤纷的泳衣、洋伞,还有泳衣,洋伞底下膨胀着的女人和男人都投有了,战争就这样消解了活命之外的所有附加物。
是上帝的指引吗?他大概是太怜悯、太同情叶莲子了,所以才带她来到这里。
海大,无干无系地辽阔着。面对这样的辽阔,叶莲子更觉得自己的走投无路。不大的碎浪飞溅着,拍打、细数着叶莲子不算太长的一生。
乡下的日子,与继母相处的日子,顾秋水别后的日子,在包家当保姆、遭大水淹的日子……格外清晰起来。何处是她的灾难之始?也许不全是顾秋水的责任;要是墨荷活着,她也就不会尝尽寄人篱下之苦,处处、事事委曲求全,可能就会成长为一个敢于反抗、敢于争夺的人,更不会匆匆抓住顾秋水,以图离开继母的家……她徜徉在这个冬季的、失色的香港的失色的海边,直到香港又沉沦在黑夜中。
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残忍、对她不公的世界呢?她豁然地想。
她向暗海的深处走去。一波一波、冰凉刺骨的海浪,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密沉闷的咒语,如蛇一般攀缘、缠绕在她的身上。她放弃挣扎,随着那攀缘、缠绕,亦东亦西、亦上亦下,翻飞悠游于没落的边缘,她想起了,明白了,后悔了……难怪她那些兄弟姐妹对这个花花世界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人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
难怪在童年那场伤寒中,空漾中有冬对她说“回来吧!”她却回答说“不厂对不肯回头的她,那高人继续指点迷津:“……你还没有苦到头儿呢。下面这些话,你可要一字一句听仔细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热、枪林弹雨、战乱流离、贫困失所、寄人篱下、惨遭遗弃……”还拉着她向一条河里走去,她却挣脱了,留在了河的岸上……
自然,一声炮响解开了如蛇一般攀缘、缠绕在身的海的咒语,原来她还处身在这无情的世界里。
炮声提醒她,还有一个比她更无力、无助的生命被丢弃在这无情的世界上,特别是吴为被炸弹气浪从床上震落在地的景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让叶莲子心惊——不懂得呼救,不懂得逃亡,更不懂得再有一颗炸弹也许就不仅仅是从床上震落地下……
还有顾秋水提溜着吴为的小腿,两手一抡就把吴为摔没了气息的险情。自己在一旁守着顾秋水还这样对待孩子,如果她死了顾秋水又会怎样对待她呢?
她已经吃尽没有母亲的苦,不能再把吴为造就成另一个自己。
枪炮更激烈地响起来了,叶莲子又冒着炮火快步往家跑,远远就看见楼柱下有团小黑影,走近一着是吴为——像被人丢弃的一只小猫小狗,蜷缩在枪炮的呼啸和爆炸中,除了早上给她穿的那件小毛衣,身上苒翠有其他御寒的衣服了。
叶莲子把吴为搂进自己更,为冰冷的怀抱,愧疚地想,以后再怎么苦也不能把吴为丢下,自己一死了之。吴为在黑暗中已经坐了很久。对于四岁多的吴为,黑暗既不可怕也不可憎,黑暗于她反倒是一本打开的书。当黑暗将大地渐渐笼罩之时,她便兴味盎然地开始了对黑暗的阅读,不但极有耐力,还在黑暗中读出了光亮。
直到叶莲子将她一把搂进怀抱,吴为才潦草、不舍地转过神色恍惚执拗的脸,好像知道叶莲子会回来。默契地朝叶莲子轻轻一笑。这笑里有点未老先衰的怆然、豁然、逆来顺受。接着那轻笑又被歉疚打住,好像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她对叶莲子不公正,她为这个不公正而负疚;然后发出一声有点凄然的轻叹,这声叹息使四岁多的吴为在某些方面有了成熟的意味。
对黑暗的阅读着实累着了她,叹息之后罢手似的,不再深究也深究不亍地头一歪,睡着了。就像合上了一本未曾读完、暂时也不打算再读的书。这个阅读要等若干年后才能在黄土高原上得到延续。应该说她对阅读塬的酷爱早在此时做了铺垫,也就难怪她对那阅渎驾轻就熟。
一月底,顾秋水送走了邹可仁一家。
顾秋水并非不想离开这个战乱之地,可是除了两袋米,他没有足够的盘缠,而且他需要的是三张船票。他只能奋勇地说,社里需要留人照顾。
邹可仁给顾秋水留了一百块钱,临上船的时候,又把公私两方面的事托付一遍:“我想了想,你留下短期照顾一下也好,而且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顾秋水大包大揽地说:“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邹太太说:“相处这么多年,这我们还不知道?再没有像你这样热诚可靠的人了。”
顾秋水心里冷冷地笑着,这样热诚可靠才给我留一百块钱?就不想想空前粮荒的香港,一斤米是什么价钱?
邹可仁又说:“无论时局怎样,最后大家在桂林会齐吧。中共方面营救被困香港的民主爱国人士、文化人士,差不多也都集中到了桂林;方方面面的力量既然都撤到广西,也就便于开展我们的工作了。”没过多久,香港总督向日本人挂出了白旗,趾高气扬的日本人到处搜查抗日人士,在抵抗运动中小有名气的顾秋水处境危险,他必须离开香港,可是路费如何筹划?他真是恨死了叶莲子,可又不能丢下她们母女不管,只能提高折磨,。虐待、殴打叶莲子的档次以泄私恨。从海边回来后的叶莲子再也不去寻死,惟一让她锥心的是顾秋水这句话:“要不是你们到香港来拖累住我,我一个人早就走了。你记住,我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就是你的罪过!”
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刻,阿苏拿出两只金手镯、几个金戒指,说:“这是我多年在香港当女佣的积蓄,咱们还是买船票到内地去吧,这里不能待下去了。”
顾秋水绝对谈不上是美男子,又无权无势,可一生都有女人呵护,不是天生吃女人的命又是什么?
他握着那点金子,就慷握着阿苏的心,自己的心也立时热得受不了了,自然又想起当初阿苏救他于落难的种种感情。阿苏是他的守护神啁,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时。这次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相比之下,叶莲子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而且是个不令男人欢心的女人。女人有什么希奇,到处都有。
他热泪盈眶地对阿苏说:“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然后他开诚布公地和叶莲子谈判:“香港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说不定我哪天就被杀头,只好借钱、凑钱回内地去。我是无论如何要带上阿苏的,你想好了,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四个人一起走;你要是不愿意,你们母女就留在香港,我和阿苏走。”叶莲子不用想。她要是有别的出路还可以想一想何去何从,她现在只有一条路,并且非走到黑不可了。
比起某些男人,顾秋水毕竟还有些文明度,事先还能与叶莲子进行谈判,勿谓言之不预地让叶莲子“想好了”,换了另外一些男人,还可能扔下她们就走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将来叶莲子的遭际是好是坏,都是她咎由自取。
顾秋水没有对叶莲子说到阿苏的慷慨解囊,他不好意思,堂堂一个东北男人,花女人的钱是太丢脸了。
这段内情叶莲子一概不知,还以为顾秋水对阿苏是万般宠爱在一身,越发觉得自己是猪狗不如的了。
沦陷后的香港水、电、粮奇缺,他们趁着日本人以赶走难民来解决香港水、电、粮荒的办法;于一九四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