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对他们说:“东北军和八路军血肉相连。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把东北军整垮了,我们有义务帮助你们重新组建一支新型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新东北军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军队。”
这番话,像一指头点在了东北军的命穴上,对失去家园、地盘的东北军,简直具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它所引起的爆发力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包天剑也好,他最得力的清客顾秋水也好,完全忽略了周恩来说的是“新东北军”。
那个“新”字,不但不会为“东北王”和他们的家族收复失去的天堂,还将进一步摧毁他们的天堂。
“新东北军”将不再是哪个家族的旧军队,而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式”军队,为劳苦大众解放而战斗的军队。
而后他们遭际的一切,所谓共产党“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完全可以归结为他们对这个“新”字没有吃透。难道日后牺牲在渣滓洞的王副军长,事先没有对他们宜讲过共产党的基本纲领?
即便王副军长对他们宣讲过共产党的基本纲领,对一只“丧家犬”来说,恐怕也只有往这条路上遛遛再说。
一只“丧家犬”在哪儿不是遛?有谁见过一条有谋有算、有目的的“丧家犬”?如果还能有目的地谋划什么,还叫什么“丧家犬”?有人能够收留就是机会难得,还能得寸进尺地谈什么“条件”?直到几十年后,顾秋水在与胡秉宸那次惟一的交谈中还说:“当初我们之所以投奔共产党,本想是依靠共产党的力量,恢复、保持一支独立的东北军……”
胡秉宸不耐烦地打断他:“根本不可能!除非你不把武器、钱财、弹药、人员交出去,只是在政治倾向上依靠共党,并且还得待在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否则绝对会被共产:党分化。瓦解,吃掉。如此凭空飞来的一块肉,掉在谁嘴里谁不把它吃掉?而且为什么不把它吃掉?”胡秉宸一口一个“他们”,好像他不是一个“老共”;好像几十年前他在地下工作时期不曾同样如此分化、瓦解、使用、吃掉过其他方面的力量。
比较起来,毛泽东就显得坦荡不讳,对那些同路人先后宣布过“团结、利用、‘改造”的原则,随着时局变化进而为“限制、利用、改造”的政策,至于那些不曾或不肯吃透政策的人,勿谓言之不预。
随后他们向周恩来提出了几项要求:一、扩充兵源;二、与八路军同样着装、同样待遇,战士每月军饷一块;三、对收编部队进行培训并派指导员,各项要求都得到了周恩来的同意。从这几项要求来看,他们已经先把自己当做自己人了。
共产党与国民党彼时开始合作抗日,蒋介石将八路军升级为第十八集团军,朱德任总指挥,彭德怀任副总指挥,三个师建制,贺龙、刘伯承、林彪各帅其一。
周恩来当即决定成立第十八集团军第一游击纵队,包天剑为司令,原东北军某师师长为副司令,顾秋水为十八集团军第一游击纵队参谋长。
他们十气高昂地从太原出发,开赴晋东南长治一带众路军前方总指挥部报到,并准备在前方总指挥部的帮助下,具体落实周恩来的几点批示。
但他们还没到达长治就接到前方总指挥部命令,让他们前去河北邢台附近水川一带,收编溃军万福麟部。于是他们画在军事地图上的那个直行箭头就此拐了一个弯儿。这个弯儿对今后有什么影响,要在以后方见分晓。
日后包天剑回忆起这档子事,总是说:“共产党究竟好意还是恶意,都很难说。”
在水川一带,他们收编了热河督办万福麟部武装齐备的七个连、千余溃军,而后将他们带至辽县刘伯承驻地进行整顿训练。刘伯承给他们发放了棉衣,包天剑个人又拿出三于余元,给他们发了军饷。
第一游击纵队虽然还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包天剑却把那个理论上的第一游击纵队司令很当回事。他认为第一游击纵队扩编不能完全靠在八路军身上,还应积极发挥拦动精神、在他看来,搞好——支军队无非就是人员、银两和武器。从北平出发时不过带了一万块钱,收编万福麟部花费三千多,加上出发不久舍给某省溃军几千遣散费,一万块钱也折腾得差不多了、于是军事地图上的那个箭头,心血来潮继续偏移,留下纵队副司令,他带着顾秋水,到武汉筹集人员、银两和武器。
他一面在武汉招揽抗日干部,一面收罗东北军旧部,包括王副军长的营底.加上东北军一O五师的帮助,还有他自己的全部营底,计有步枪三百支、轻重机枪十余挺、迫击炮四门、路易士机关枪六挺、几十万发步枪子弹。各式手机四木箱(如六轮、八音)、一百多支马拐子(电就是一十响,枪管二尺多长的马枪),另有一百支二十发的捷克式自动步枪是包老太爷旧日从捷充购来的,连发手枪一百支乃包天剑手枪连所用……此外还得到东北救广总会三千块钱和十多匹军马的资助。
正打算将这些,人马、军械、银两运往晋东南前方总指挥部时,第一游击纵队副司令突然来到,告知蒋介石的四川军和他们收编的万福麟部火并起来,收编部队已被川军击溃;但具体情况不详。
第一游击纵队遭到的第一个犹大应该是这位副司令,其实蒋介行的四川军和收编部队在他离队后方才开火。
那本是乱世英雄称霸天下的时代,各路草莽大多来自农村,即便没有读过文学作品《水浒》,可宋江本就是他们当中走出的佼佼者,宋江被招安的“正果”,更是草莽们的理想模式,一旦有了些许资本就要向当朝淘换个位置,这位副司令也不过如此。所谓狡兔三窟,左右逢源。
包天剑当即派顾秋水去前方了解情况,相机收容溃军,设法再将军队整编起来,并与刘伯承研究如何善后。
收编后的万福麟部本来就不巩固,此番更是乘机拉人上山当了土匪,本来就是溃军,什么干不出来?!
剩下的残兵败将和包天剑带去的一部分干部,被刘伯承收编归了八路军,可是顾秋水刚到侯马就遇上前方大撤退,阎锡山一直退到黄河,那是华北全部抗日力量的大撤退。他长叹…声:华北完啦!
他只好折回汉口.包天剑经清示后取道西安.由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林伯渠先生安排转赴延安。
这一笔势在必行,可又有那么点随意。
3
当顾秋水走出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时,与走进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胡秉宸擦肩而过。
顾秋水怎能料到,半个多做纪后,他的女儿吴为,会与这个擦肩而过的人上演一场大戏,并在此人手里结束一生的求索。
胡秉宸到八路军办事处是有紧急情况汇报。
胡秉宸在校宣布投笔从戎之后,当即就有几个同学,包括胥德章,前来与他联络,希望大家结伴,问奔赴抗日前线。上海周边已为日军占领,他们扮作难民,搭乘尚未与日本宣战的英国船只先到南通,而后再到南京。
南京已是陷落前夕,党政机关都在撤退,只有一支广西军队与撤退人流方向相反,开往城内。
那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队伍,长而沉默、一身单衣短裤的土兵,没有一个背着枪。这些既要抗日而又没有一支枪的士兵,无视一旁背道而弛的撤退,相信蒋介石委员长马上就会发给他们一支士兵该有的枪和可以御寒的军装,并不知道蒋委员长早已逃离南京,他们将要赤手空拳保卫南京。
在溃散的人流中,胡秉宸一行碰到一位服务于国民党空军的同学,同学说恰好确有列火车开往武汉,如果想走赶快跟上。
武汉当时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抗日救亡运动轰轰烈烈。,红军改编为八路军之后,中共在武汉成立了“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地点就在武汉日租界大石洋房四层楼内。几个年轻人跟卜就走,更有一位,激动之下当即追随空军同学参加了国民党空军。抗日战争结束时,国民党空军发生过…起轰动全国的事件,一架B24飞机起义到了延安,这位激动之下当即参加国民党中军的同学,便在那架1124上。可到延安几天他就变了卦,非要离开延安不可。那时的历史舞台才是百花齐放,无论多么离奇的脚本或角色间不可言喻的转换、背反,都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一下火车,胡秉宸和胥德章说是要上厕所.请问行的田放在某根电线杆下等候。谁知那个古今:扣外百约不爽之地突然失灵.当胡秉宸和胥德章走出厕所时,电线杆下却没有了田放,不知道星他们记错了电线杆还是田放移位,总之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当然他们也没有过于焦急,反正大家已经到了武汉,相信总能相遇。
随后他们就提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一处广场。正值《大公报》一位著名记者在广场上演讲,胡秉宸和胥德章都拜读过这记者热情澎湃的文章,不待演讲完毕,一向不易冲动的胡秉宸却冲上前去,向他倾诉抗日决心并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记者当即为他们写了一封介绍信给周恩来。
他们拿着这封信到了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他们的人是——位年轻、高大、英俊、地位很高的军人,答应尽快为他们安排去延安的事情。
等待去延安的闩子里,有人告诉胡秉宸,田放目前在武汉一个无线电训练班当教员。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胡秉宸立刻去无线电训练班看望田放。
有了薪水的田放,请胡秉宸在武汉大智门附近的莱根香餐馆午餐。
田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离散:“……我在那根电线杆下怎么等也等不来你们,又不敢离开,一直等到天黑,连我也内急起来,只好到厕所去方便。明知你们早就离开了厕所,还是在厕所里找了又找……只好先找小店住下,第二天又到火车站找你们,还是找不到,在报纸上看到这个为抗战培养报务人员的无线电训练班,心想只要抗日就行。不如先来应聘,一边干着一边继续寻找你们。”
胡秉宸问:“你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呢?”
田放说:“为他们调试电台。”然后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别听报纸上吹的那一套,这里名义上是无线电训练班,实际是个特务机关,复兴社的背景,头子是魏大铭。它的前身就是早先设在上海戈登路的那个野鸡学校……前不久训练主任还打算奸污一个女学生,她不干,上吊死了。不少人开始外逃,有四个人逃了出去,又被魏大铭抓回来枪毙了,其中有两个可能你还认识,是咱们学校上两届的。我因为是技术上的主力,暂时是逃不出去了,不过我不会放弃寻找逃跑的机会。”
胡秉宸听了一惊,好险。
饭后,他们各自回到下榻的地方。可是胡秉宸没有闲着,而是马上赶到八路军办事处,把田放反映的情况汇报给负责接待他们的那位军人。
那位领导人说:“再去找找你那个同学,让他弄部电台给我们。”
依了胡秉宸的托付,田放果真给他弄了一部小电台。田放和胡秉宸都是大学足球队的队员,田放是中卫,胡秉宸是前锋,二人在球场上一直配合默契。这部小电台,无疑又是田放给胡秉宸的一记妙传。这对优秀组合并未到此结束。
当胡秉宸辗转到重庆从事地下工作时,在武汉一不小心掉进虎口狼穴的田放也调位重庆,成为国民党“军统”特务机关电讯系统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因:为复兴社本就是“军统”的前身。
一九四O年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前夕,十月前后,上级领导要求胡秉宸查清国民党“军统”机关设在重庆的电台位置、技术装备情况。
这项任务非常棘手,不深入“军统”去摸,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只好去找田放。此时已是“军统”电讯系统高级工程师的田放,深受“军统”重用,对胡秉宸的背景也十分了然,他若产生卖友求荣的邪念……可这也是完成任务的惟一途径。
胡秉宸打探到田放的住处,又摸清了他的出入规律,趁他在家时闯了进去。
见到胡秉宸,田放欣喜而热情,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因为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场不好多谈,胡秉宸说:“好久不见,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好好叙叙?”田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个晚上,胡秉宸还原旧时装,在镜子前踱来踱去,一一审视着自己的衬衣、领带、背心、西服、袜子、皮鞋,不禁发出一声墨痕断处的轻叹。是惋惜?是赞赏?是告别?是重逢?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无以名状。
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