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无字 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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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无字 张洁- 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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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子里的她有些模糊,好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恐怕也是因为厕所光线较暗的缘故,脸庞就显得比平时姣好。但她还是对着这张有些模糊的脸,陶醉了一小会儿。   
  这张脸让她想起从前的等待。有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偶尔往镜子里一瞧,便会看见一个睡眼惺忪、让瞌睡滋养得有些妩媚的自己。那时她总是自爱自怜地叹口气,什么时候胡秉宸才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胡秉宸始终没有看见。等到他们结婚时,吴为的两颊再也找不到一丝红润,就连她那总像闪着一抹阳光似的头发都开始白了。即将迈进客厅时,吴为觉得胡秉宸在沙发上的坐姿有点怪,虽然他的背极力显出正常的样子,挺挺地靠在沙发上,左手却绕过双腿费力地遮挡着什么。那是什么呢,竟使他流露出一时恨短的急迫?吴为顺着他的左手下瞧,原来他想挡着的是藏在右腿底下,以极小的幅度、极快摇动着的右手。   
  于是背门而坐,并不知道吴为已经回到客厅的杜亚莉,就明白吴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立即打住了一串佻挞的浅笑和一句话的另一半:尽管只有牛句,但是加上那一串佻挞的浅笑,也就够了。   
  吴为就停止脚步,不再进入客厅,而是折身进了卧室。   
  仰卧床上,漫然地想着今天在医院里的检查和明天进一步的检查。   
  会长癌吗?   
  如果真生起病来,可就麻烦了。谁来照顾她呢,胡秉宸吗?   
  医生的怀疑,并不妨碍胡秉宸在吴为排除癌变之前且需要一点鼓励的时候如此忘乎所以,如此细致深入地和杜亚莉谈性,谈做爱的技巧,如此用他的左手挡着他的右手。   
  吴为甚至不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这只企图遮挡的左手,不比说了什么更背信弃义?   
  胡秉宸这时走进卧室,对她说:“你的电话。”看见吴为懒懒地躺着,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你不舒服吗?”   
  他那由衷的、不是故作的惊讶,简直比故作惊讶还让吴为沮丧。电话是一家出版社打来的,希望出版她的一本新书,“不,不行,我已经答应了别的出版社,不好中途变卦。”   
  出版社却不肯罢休,提出种种折衷方案,电话拖得很长。杜亚莉就觉得吴为左推右挡的答话,她的眉眼、微笑、手势,甚至她的头发丝,都流露出高屋建瓴的气势。仅这一个电话,就把她远远甩到后头去了,继续坐在这里衬托吴的高屋建瓴?不是太蠢了吗?不等吴为接完电话,杜亚莉一蹬脚就站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好像杜亚莉是吴为请来的客人,而她又有意怠慢了她。   
  吴为赶紧捂着话筒说:“别走,别走,这就完了,这就完……”   
  胡秉宸远远张着两臂,似乎想要拦住杜亚莉而又不便下手,只好一再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嘛!”   
  可是杜亚莉执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亚莉的围巾、大衣、手套,并一一地递了上去。   
  杜亚莉却头也不回,噔、噔、噔下楼去了。吴为立刻放下电话,说:“等一等,等一等,让我送送你。”   
  吴为去拿自己大衣的时候,胡秉宸已经冲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电,对着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电,拿上手电……”   
  楼道没灯,从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龄来说,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脚步已经远去。吴为侧耳细听,楼梯上并没有滚下重物的声响,才渐渐放下心。   
  放心之后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厅正中,便好没意思地回到卧室铺床,一面铺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这个楼,不要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谨谨慎慎,一步一个脚印。而刚才他的脚步,矫健利索且不说,甚至还有急于分明营垒的决绝。   
  等吴为换好睡衣,躺进被窝的时候,胡秉宸还没有回来。就是把杜亚莉送进家门,也不过二百米的距离。她很累也很困,在医院的这一天不太好过,何况还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风,把不知什么东西吹得发出精怪的唿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她忧心起来,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没穿大衣,也没戴口罩围巾就跑了出去,让风一灌,不病才怪!平时捂着盖着还要生病,更何况这样毫无防范地扎进无孔不入的风里,惟有盼着胡秉宸能侥幸逃过这一次。   
  吴为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着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随着时间过去,渐渐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审视,生怕那人看出她不过和白帆一样通俗、狭隘……便勉力为自己制造出一份若无其事的心情。   
  吴为尝到了报应的滋味。   
  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现世报。   
  吴为有什么资格对胡秉宸的背叛不满?她不是也该尝尝这个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一出门杜亚莉就腻腻地笑了,“不怕回去进不了家门?”   
  听见熟悉不过的笑声,胡秉宸松快了。连他自己也没觉察到为什么把杜亚莉的高兴或不高兴看得那么重要,不禁凑着趣说:“你看,你看,说到哪儿去了。”   
  杜亚莉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在吴为面前说话注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吗?”胡秉震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果然不清不楚。   
  杜亚莉懂得适可而止,不像吴为,什么事情都要弄个不欢而散。话锋一转,就说到胡秉宸的毛衣:“你穿上这件毛衣挺像艺术家,不像政府官员了。”   
  胡秉宸虽然革命千生,官居要位,可是从心底里并不希望人们把他和那些工农出身的干部混为一谈。何况杜亚莉不完全是恭维。他从杜亚莉的语气里听出女人对男人的鉴赏。虽然吴为也这样鉴赏过他,可那像早已存人银行的定期存款,如果可以不断充实,多多益善又有什么不好?   
  杜亚莉与男人的关系不完全出于功利,有点像集邮爱好者收集邮票,是可以集功利和审美于一身的。“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嘛。”“说说就露馅儿了,这不是官活又是什么话?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员可不这么说话。”   
  杜亚莉没有回家的明确表示,胡秉宸淡得好像也很投入,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胡同荡了过来,又荡了过去。就像刚刚切人与吴为的关系时那样,谈的虽是工作,可是又能从那堂而皇之的话语中咂摸出模棱两可的滋味,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像餐点中的调料,少于不行,多了又适得其反……   
  街灯很暗,风大,路面似乎也高低不平,他们的脚步就有些歪斜。于是他们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时时碰撞。胡秉宸就想,难怪几个老头子改变初衷,现在又要举荐杜亚莉了。即便没有他这一票,杜亚莉也能稳操胜券,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胡秉宸十分清楚,哪些女人吃得豆腐,哪些女人吃不得豆腐。像杜亚莉这样的女人你若不吃,她还要送给你,让你非吃不可呢,何况她也不是白让你吃。就拿眼前来说,还不是为了利用他那点余威,荐她那个小小的职位?   
  直到两点多钟,胡秉宸才蹑手蹑脚回到家里。知道吴为不会睡着,还是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被窝。只有小心翼翼,才是现时情况下的最佳表现。从前和吴为幽会回来,不也是这样表现给白帆?   
  悉悉卒卒躺好之后,果然听到吴为不均匀的呼吸。唉,女人!便把胳膊向吴为的脖子底下伸去,再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吴为全身的肌肉僵硬着,于是胡秉宸就一如既往地开始摩挲她的肩膀、手臂、腰身……   
  闹事的女人并不可怕,不论什么样的女人闹事,只要耐心摩挲她们,都可以化险为夷。特别对吴为这种情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说敏感或说神经质的女人更是如此。   
  可是吴为全身的肌肉还是不肯妥协地僵硬着。   
  胡秉宸一面摩挲着吴为一面想:吴为啁吴为,尽管不为始料所及,你却是我一生中爱得最多、最深的女人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为了他和吴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恋,他的革命同志就以革命的名义对革命一生的他进行了裁决,被甩出曾在上面运作了几十年的轨道。且不说这轨道的性能机制是否良好,但那上面至少有他的大部分人生,然而这部分人生,让一个手指头说抹就抹没了。   
  胡秉宸不是把一生的功名都搭进去了?谁能算得出功名的价值?但他还是献给了吴为。   
  又想起与白帆粗茶淡饭的日子。尽管白帆也偷人,但说到底与吴为不同,应该说还是个安分的女人——正因为安分过了头,男人反倒不爱了。   
  想当初,本以为和吴为吃吃豆腐,就像和杜亚莉吃吃豆腐一样,不过是纸上谈兵、逢场作戏,调剂调剂生活,说完就完,各自回家照旧过各自的日子,何曾想要丢掉糟糠之妻?万万没想到吴为这种不安分的女人却认了真,而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越来越爱、越来越离不开吴为,闹得白帆只好拿出官太太的杀手锏,上告“陈世美”,逼得他毫无退路,只好离婚。   
  可一旦与吴为真过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就显出了这个婚姻的缺陷。不论哪个男人,恐怕都很难和吴为这样的女人生活下去——不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不但有自己的意见还要固执己见;要命的是这些意见不是心血来潮就是异想天开,不论你干什么,她都会把你的动机想得更好或是更坏,这要看她当时的心绪;而又极度琐碎敏感,包括衣服脱下来放在什么地方,几块抹布哪块用来干什么,都不能混为一谈……   
  没结婚以前吴为可不是这个样子,始终像个好糊弄的、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呢,却像闹更年期的老处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知道下死力、下拙劲爱,却不懂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功夫”,不太计较四两拨千斤那个交换是否等价。胡秉宸不得不提醒她:“你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时不时地对我说句。‘给我洗洗脚嘛!’要不就是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声音之媚婉,让吴为张大了嘴,睁大了眼。“你以为女人仅仅在床上让男人操;就够了吗?”难道胡秉宸没有看出吴为在床上做出过何等的努力?   
  不是胡秉宸说的吗,没有哪一个女人能有吴为的情调?……   
  这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情调”和“调情”,哪里仅仅是两个字的颠倒?绝对是性质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吴为也不明白,“情调”也好,“调情”也好,都是性爱大餐前面的开胃菜,上床才是后面的主菜。开胃菜再精致,如果主菜不够精彩,也意味着性爱大餐的彻底失败。   
  3   
  曾经有个孩子问契诃夫:海是什么样的?   
  契诃夫说:海大。   
  那时的吴为对自己说:那个孩子就是我。也这样相信着,一直地。   
  现在问自己——   
  海是什么样的?   
  她懒懒地看着远处的海,说:海在树上。   
  就在这时,吴为的眼睛成了海,或海进入了她的眼睛,并显出墨黑而绝非蔚蓝的颜色。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干热的、发着高烧、咳喘得难以呼吸、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   
  不要说没有桃子、没有西瓜、没有汤面条、没有热茶,就是冷水也没有……总之是个什么都能有,却什么都没有的下午。   
  只有从胡秉宸大张着的嘴里噗出的鼾声,还有,满脚的脚癣。   
  这个从大张着的嘴里噗出鼾声、满脚脚癣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契诃夫。   
  为什么海已不是她少年时契诃夫所说的那般、那样——海大?   
  而是在树上?   
  还有,为什么她不再天塌地陷也在所不辞地奔向它,虽然只有举步之遥?   
  而是坐在与它隔着千万棵的某棵树阴下,满眼比一双瞽目还黑暗地在远处思量它。   
  她实在太浑蛋了。禁不住胡秉宸的大闹,只好将重病在身的叶莲子丢给保姆,陪胡秉宸到这个海滨胜地消夏。   
  在这个听凭疾病吞噬的下午,吴为希望有碗汤面条,可是胡秉宸从食堂拿来一个馒头,重重地敦在她面前,说:“请吃吧。”吴为望了望他,起身到浴室,嘴对着水龙头,喝了一个够。   
  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日子?!这能难倒她吗?   
  她的沉默,不过是对往日诺言的一个非常不情愿的信守,而非五体投地的诚服。胡秉宸感到了吴为的反叛。   
  不能怪胡秉宸冷硬,吴为刚刚拒绝了一个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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