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像雨水滋润着土地,使我度过了许多困难时期,终于把死神赶走。一个医生对我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死一次,所以你再也不会死了。”我非常有礼貌地说谢谢。这是因为你我两个人的共同坚持。
也不能说胡秉宸对如何改善吴为的处境完全没有考虑,适时也会鼓励一番——
听说你不断被他们批判,一个人能有个“主义”也不错,比没有“主义”的人强得多,我向你祝贺。只有真诚勇敢的女人才能像你这样,历来敢于走在事物的前列,碰了那么多钉子爬起来再干,这就是你,相信今后还会如此……最近的消息使我安心了,说老实话,我老是胡思乱想,想人非非,有些不放心,现在完全放心了。你不是那种人,不会跑的,顶多发个小脾气,这是你的权利,谁让我爱上了你。
如果茹风知道自己半夜三更被从被窝里拉起,冒着冬夜的严寒,为胡秉宸和吴为奔忙的就是这样一封带色儿的情书时,她会怎样想呢?——……思念之甚,甚于往日。人真怪,心挂在什么上就挂住了,结成个死疙瘩,几辈子都解不开,更不要说这辈子。而我同白帆一辈子也没挽过手,更没有对她认真过。
我要吻你,疯狂地。从你纤细的手指到一切——所有的一切,把你抱在怀里,让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在你的耳边向你倾诉我的爱情……我们要融为一体,一体、一体,完全的一体。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但永远新鲜而富有创造性。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我的照片,——看看我面部的沉着和自信,这样的男人是配得上你的,也是有吸引力的,不是吗?他多大胆,多强有力……也是一个永远有活力的人。只要活着,我还会利用各种机会、各种方式,为我认为正确的东西讲话。我将要写一本书,在那本书里,决心对党的领导方式提出我的看法,这是没人敢碰的题目……
现在是养着了,养完之后就够你受的,等着吧。我说我要一个套千个的苏联木偶玩具,你没懂我的意思,那只是一种比喻,大的小的,我要成套的。傻姑娘!
山上那张照片最美,像一朵待放的黄玫瑰,绝不是其他俗艳的颜色。美而静穆,因为内心;沉静含蓄,因为深邃。对我来说,几乎是带着光环的圣洁,让我怎能不跪在你的脚下?
让我最动情的照片是依着书桌的那张——晚上,窗外黢黑,丰满而性感的嘴唇微张着,像在等待;笑着的眼睛直穿我的心底,微微向左凸出的臀部使我神魂颠倒。
我要亲你,别乱动,别管那钓鱼的老头儿。让他看去。
永远别轻视数字,事物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如一百六十,你试试看,会使你魂飞魄散。你能清醒到十就不错。我只要你在一天的几个小时里是典雅的,而在其他时间里不是,是个真正的风流人儿。别怪我说了这些傻话,我不能自持……
见一面还不知道,见两三次茹风心里就有了底。
胡秉宸只对传递情书有兴趣,很少问及吴为的状况,更少说到未来。
她可不是胡秉宸和吴为的爱情交换站,更不是情书投递员。如果吴为得了爱情盲目症,她的视力可是二点零。
如果吴为自己想不到说点什么,她得替那个傻瓜说点什么,否则她不会给吴为写那样一封信:“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请到我这里来吧,我们会保护你的。”目前吴为就在危险之中。先别说外部那个包围圈,胡秉宸给她制造的危难还少吗?
“你不想了解一下吴为的现状吗?”
胡秉宸放下吴为的信,说:“吴为情况如何?”
“不太好,身体也顶不住了……进了一次急诊室,无论精神或具体细节上,都没有一点儿支持的力量。”幸亏有个茹风,也不幸而有茹风——
不然胡秉宸可以坦然、逍遥地享用吴为的忠诚和温情;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吴为报喜不报忧;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笨拙的吴为如何为保卫胡秉宸而战;
不然胡秉宸永远不会知道吴为如何屁滚尿流地在胡秉宸对手的一次次出击中挣扎;
胡秉宸说:“我在各方面都对不起她,耽误了她,我们已经相处十多年了……”
茹风恨恨地想:你一句“我对不起她,耽误了她”,就把吴为十多年的眼泪、痛苦、等待,还有眼下的艰难交代过去了?嘴里却说:“她对你至死不变。哪怕你只剩下一只胳膊、一条腿,她也是爱你的。”胡秉宸只是笑,那种笑让茹风觉得非常不庄重。
他又说:“我们年,龄相差这么大……”
茹风拦住他的话,连刚强的她好像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尽管她心底并不看好这个爱情,甚至希望吴为罢手。不,她足替吴为害怕,“好像你今天才知道你们的年龄差距……我要是这么对她说,她会伤心透了。”
他问:“那你要我怎么说呢?”“这是你自己的事,我怎么能替你回答?”从医院回来后,茹风很严肃地对吴为说:“你要准备接受打击,胡秉宸可能会用‘我病得这么厉害,不能拖累吴为’,来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他真这样做,我就会对他说:‘从我对你的了解和别人对你的反映上,我早估计到你会用这个借口来推卸自己的责任。”’恋爱中的女人本就状态不正常,放到吴为身上更是不正常加上不正常,什么时候发起疯来,深更半夜就骑着自行车到茹风那里,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让她到医院去。何况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险情”,随时出现。
初始茹风不分日夜,随叫随到。渐渐看出胡秉宸的所以之后,就有些烦,“如果不了解他,我非常愿意帮这个忙,在我对他有所了解之后再把你们往一起拉,就是害你,就是我的不仁不义。”
可她又见不得吴为那副样子。
常常一开门,吴为提溜着一网兜营养晶站在门外,还没等茹风说什么,自己先巴结地笑了。
一看那一大网兜的东西,茹风就皱了眉头,“这些东西都是白送,上次我去看他,白帆把你送去的罐头一个个全打开了,对看护他的那些人说:‘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那婊子有的是稿费!’一旁的胡秉宸,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何止是你那点儿血汗钱全打了水漂儿?”
吴为嗫嚅着:“不是你说白帆送去的菜糟糕极了?白帆不好好照顾他,医院伙食又不好,他需要营养呢……白帆总不会全吃掉,他总能吃到一些吧?”
吴为脸上那笨拙、讨好、恳求的笑,可怜而又可恨。那张脸也变成一张令人嫌恶的死皮赖腔,又因执拗、卑微,变得奇丑无比。让茹风恨不得朝那张脸上啐一口,说些难听的话让吴为醒悟。
“我不认为你们这件事有什么希望,而且你在这里熬着有什么好?应该到外地去,静待事情的变化……”“我担心他,怎么对付得了兵强马壮的对手。”
“他用得着你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他要是想干自然有办法,一个摘了几十年政治和地下党的人,会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局面,反倒要把你放在前头当靶子?!”“现在和地下党的情况不同。”
“怎么不同?把那会儿的智谋拿出一点儿就够使了。问题不是智谋不智谋,而是有没有决心和传统道德决裂。他是要做当今人们所规范的好人,还是做五十年以后那个时代的先行者?对这种人是很难的,他们虚伪得太久了,以至把虚伪当做了真实、真理。他要是能从这种虚伪中走出来,那就真是了不起,可是……可是……你觉得他真爱你吗?”吴为又不是傻瓜,她怎么不知道胡秉宸到底爱她有多深,有几分?
默场很久才放胆说出:“当然。”茹风笑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笑,“他对你的爱也许是真,但他需要的是一个情妇,而不是娶你为妻,因为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他需要的很多、很多,名誉、地位、爱情……却只想付出很少、很少,归根结蒂是自私。所以我劝你,别投入得太厉害。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别让这些丑恶、血肉飞溅的残杀把你的感情腐蚀了。要是不听我的话,还这么奋不顾身地往里搅和,总有一天你会看不起他。”
这些话如谶语,有种特别慑人的力量。那好像不是茹风在说,而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力量附在茹风身体里,以茹风的嘴说出的话。一切声音全都隐去,空中只留下了最后那句话的回响——
“总有一天你会看不起他……”
最后还是以茹风的放弃告终。望着茹风的背影吴为羡慕不已,羡慕她那双脚,可以在胡秉宸病房中那几平方米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多次站在医院对面的街上,遍数病房那层楼的窗,猜想哪个窗户是胡秉宸的,希望他能站在窗前看看,也许就会看见她。
她羡慕胡秉宸窗外的树,也许他的目光常在那上面停留。或是在医院对面的小饭馆里找个靠窗的座位,点个什么菜,安营扎寨坐下去。看不到胡秉宸,看一看那所医院也好。
店小二在她就座的那张桌子上没完没了地揩拭,睃着她的脸,好像能从她的脸上搜索出什么。
尽管白帆和杨白泉不确切知道茹风是谁,也能猜出她是吴为的人。茹风不忍心告诉吴为,有一次杨白泉甚至把她推出病房,差点让她跌一跤。而白帆的眼睛虽然一半被松垂的眼皮遮着,但也并不妨碍用剩下那一条眼缝,力量足够地夹她。
有什么能难倒茹风?和胡秉宸说英语就是。
出了医院门,发现有人跟踪,她像个老练的地下工作者,左躲右闪,总能把钉梢人甩掉,一面走还一面乐,没想到有一天能和老地下党一比高低。茹风一直为没有赶上地下党那种浪漫时代、浪漫经历而遗憾,现在却补上了这一课。有时她就拐进图书馆,借上一本书,在那里一坐坐到闭馆,或进到一家电影院,买张票大睡一觉。茹风永远不会知道,胡秉宸在给吴为的信中怎样说到自己——……别听茹风的,她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硬汉是什么样!
你碰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如果你没有碰到这样的男子汉,至少在电影里看到过,譬如美,国西部影片中。
张学良陪蒋介石回南京去是上了当,但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一贯钦佩赵四其人,此人可人历史。当年于风至因病走开了,赵四自愿进去陪伴张学良,几十年如一日,否则张某可能活不了这样久,早就悒郁而死。……听到你受压的情况,心里十分难受,但请记住,我永远同你在一起,你永远占有我,你所受的压力都在我的肩上。现在看得很清楚,整个机器开动起来,准备轧碎不老实听话的人。这个机器是庞大的,已经轧碎了千千万万,还要运行下去。鼓起勇气来!事物总是要变化的,历史总是要前进的。
希望你好起来,胖而不失去小蛮腰。还有,别由于好起来而忘了我。世界真奇怪,生了你这样一个小媳妇,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年轻、有才华、身体好、待人温柔的男人,偏偏死恋着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又病着的老人;又生了我这样一个准备为你丢:棹一切的男人……
如果张学良不被监禁、孤绝几十年,而是有更多释放人性的机会,赵四还会被他爱到最后吗?
所有的成立,其实都是条件下的成立。
可是吴为并没有感到肩上的压力有所转移,可见林彪那个精神万能的理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为吴为排忧解难的还是她那些朋友,茹风、茹风父母或茹风父母的关系。
茹风激愤地说:“胡秉宸不能这样对待你,你受到的压力太大了,所有的压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样的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都不愿意再说了。这个人全是嘴上的活儿,你看不出来吗,他在耍你!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再拖下去,非把你拖死不可。我再找他谈一次,让他明确地讲清楚,或是还要你等,或是就此了结,不能这样含含糊糊对待你。”不尽然都是茹风的开导,让吴为开始醒悟的是这样一件事——胡秉宸火急火燎让她到医院去,还附有路线图和说明:“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有要事商谈……负责看守的同志已经撤离,我也可以下楼了。星期六早上九点一刻至十点,我在附图打叉的地方等你,如果十点不到就是医生缠住了,你就回去。如果你十点还不来就是有要事,我也不等了。医院有个正门,还有个旁门,随你的便,按图索骥即可。衣服普通些,别哭,别激动,否则我的病又会反复,这几天很好。”
吴为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只好冒险到医院去。按照胡秉宸画下的联络图,在病房大楼外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