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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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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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
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
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
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
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
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
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
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
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
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
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郁臣说着,又把
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
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
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
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
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
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见别人
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
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
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
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
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
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梅迎。他从尚未拖扫的
那一侧走来,老焦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
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梅迎认出是郁臣。
    “你这是干什么?”
    梅迎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郁臣嘻笑
着说。要不借这机会,梅迎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岳北之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视着郁臣,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
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郁
臣。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郁臣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
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焦如海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
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
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惊恐地斥责郁臣,眼睛却直瞅着焦如海。这种折辱,鬓发
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焦如海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梅迎,又蹲下
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
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
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焦如海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
郁臣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
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
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郁臣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
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焦如海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梅迎没找工兵,回来了。
    岳北之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
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岳北之
见梅迎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梅迎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
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
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
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
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工兵气哼哼,
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
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
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
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
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
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
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
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
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
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
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
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
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
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
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
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
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
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
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
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
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
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
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
训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
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
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
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
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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