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加尔各答,我们的访问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已经访问了十一个印度城市,会见过成千上万的印度各阶层的人士。我自己认为,对印度人民的心情已经摸透了;决不会一见到热烈的欢迎场面就感到意外、感到吃惊了。
然而,到了加尔各答,一下飞机,我就又感到意外、感到吃惊起来了。
我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在淡淡的昏暗中,对面的人都有点看不清楚。但是,我们还能隐约认出我们的老朋友巴苏大夫,还有印中友协孟加拉邦的负责人黛维夫人等。在看不到脸上笑容的情况下,他们的双手好像更温暖了。一次匆忙的握手,好像就说出了千言万语。在他们背后,站着黑压压的一大群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他们都热情地同我们握手。照例戴过一通花环之后,我们每个人脖子上、手里都压满了鲜花,就这样走出了机场。
因为欢迎的人实在太多了,在机场前面的广场上,也就是说,在平面上,同欢迎的群众见面已不可能。在这里只好创造发明一下了:我们采用了立体的形式,登上了高楼,在三楼的阳台上,同站在楼下广场上的群众见面。只见楼下红旗招展,万头攒动,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口号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这就是大海的涛声。在訇隐汹磕的涛声中隐约听到“印中友谊万岁”的喊声。我们站在楼上拼命摇晃手中的花束。楼下的群众就用更高昂的口号声来响应。楼上楼下,热成一片,这热气好像冲破了黑暗的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旅馆楼下的大厅里就挤满了人:招待我们的人、拜访我们的人、为了某种原因想看一看我们的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大学教授,有活泼伶俐、满脸稚气的青年学生,有学习中国针灸的男女青年赤脚医生,有柯棣华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工作人员,也有西孟加拉邦政府派来招待我们的官员。他们都热情、和蔼、亲切、有礼。青年人更是充满了求知欲。他们想了解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他们想了解我们学习印度语言,其中包括梵文和巴利文的情况。他们想了解我们翻译印度文学作品的数量。他们甚至想了解我们对待中外文学遗产的做法。总之,有关中国的事情,他们简直什么都想知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在大学工作的,所以我往往就成了被包围的对象。只要我一走进大厅,立刻就有人围上来,像查百科全书似的问这问那。我看到他们那眼神,深邃像大海,炽热像烈火,灵动像流水,欢悦像阳春,我简直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了。
在旅馆以外,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一天下午,我参加了一个同印度知识界会面的招待会。出席的都是教授、作家、新闻记者等文化人。我被他们团团围住。许多著名的学者把自己的著作送给我们,书里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我当然也不放过向他们学习的机会,我向他们了解大学的情况,文学界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们就像分别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相对欢笑着,互相询问着,专心一志,完全忘记了周围发生的事情,忘记了时间和空间。我有时候偶尔一抬头,依稀瞥见台上正有人唱着歌,好像中印两国的朋友都有;隐约听到悠扬的歌声,像是初夏高空云中的雷鸣声。再一转眼,就看到湖中小岛上参天古树的枝头落满了乌鸦,动也不动,像是开在树枝上的黑色的大花朵。
我们曾参观过加尔各答郊区的一个针灸中心。这里的居民一半是农民,一半是工人。同在其他地方一样,我们在这里也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附近工厂里的工人高举红旗,喊着口号,拦路迎接我们。农村的小学生穿上制服,手执乐器,吹奏出愉快的曲调,慢步走在我们前面,走过两旁长满了椰子树的乡间小路,走向针灸中心。农民站在道旁,热情地向我们招手。到了针灸中心,我们参加了村民欢迎大会。加尔各答四季皆夏,此时正当中午,炎阳直晒到我们头上。有七八个身穿盛装的女孩子,手执印度式的扇子,站在我们身后,为我们驱暑。我们实在过意不去,请她们休息。但是她们执意不肯,微笑着说:“你们是最尊敬的客人,我们必须尽待客之礼。”尽管我们心里总感到有点不安,但是这样的感情,我们只有接受下来了。
更使我高兴的是,我们在加尔各答看到了真正的农民舞蹈。这一专场舞蹈是西孟加拉邦政府特别为我们安排的。新闻和广播部长亲自陪我们观看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他告诉我们演员都是农民,是刚从田地里叫来的。说实话,我真有点半信半疑。因为,在舞台上,他们都穿着戏装,戴着面具,我们看到的是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而且他们的艺术水平都很高超。难道这些人真正是农民业余演员吗?我真有点难以置信了。但是,演出结束后,他们一卸装,在舞台上排成一队,向我们鼓掌表示欢迎,果然都是面色红黑,粗手粗脚,是地地道道的劳动农民。我心里一阵热乎乎的,望着他们那淳朴憨厚的面孔,久久不想离去。
我们在加尔各答接触的人空前地多,接触面空前地广,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也同印度其他城市不同。在其他城市,我们最多只能停留一两天;我们虽然也都留有突出的印象,但总是比较单纯的。但是,到了加尔各答,万汇杂陈,眼花缭乱,留给我们的印象之繁复、之深刻,是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我们在这里既有历史的回忆,又有现实的感受。加尔各答之行好像是我们这一次访问的高潮,好像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总结。光是我们每天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手中接过来的花环和花束,就多到无法计算的程度。每一个花环,每一束花,都带着一份印度人民的情谊。每一次我们从外面回来,紫红色的玫瑰花瓣,洁白的茉莉花瓣,黄色的、蓝色的什么花瓣,总是散乱地落满旅馆下面大厅里的地毯,人们走在上面,真仿佛是“步步生莲花”一般。芬芳的暗香飘拂在广阔的大厅中。印度古书上常有天上花雨的说法,“天雨曼陀罗”的境界,我没有经历过。但眼前不就像那样一种境界吗?这花雨把这一座大厅变成了一座花厅、一座香厅。这当然会给清扫工作带来不少的麻烦,我们都感到有点歉意。但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看来却是高兴的,他们总是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就这样,不管加尔各答给我们的印象是多么繁复,多么多样化,但总有一条线贯穿其中,这就是印度人民的友谊。
而这种友谊在平常不容易表现的地方也表现了出来。我们在加尔各答参观了有名的植物园,这是我前两次访问印度时没有来过的。园子里古木参天,浓阴匝地,真像我们中国旧小说中常说的,这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大榕树,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榕树。一棵母株派生出来了一千五百棵子树,结果一棵树就形成了一片林子,现在简直连哪棵是母株也无法辨认了。这一片“树林”的周围都用栏杆拦了起来。但是,栏杆可以拦住人,却无法拦住树。已经有几个地方,大榕树的子树,越过了栏杆,越过了马路,在老远的地方又扎了根,长成了大树。陪同我们参观的一位印度朋友很有风趣地说道:“这棵大榕树就像是印中友谊,是任何栏杆也拦不住的。”多么淳朴又深刻的话啊!
友谊是任何栏杆也拦不住的。如果疾病也算是一个栏杆的话,我就有一个生动的例子。我在加尔各答遇到了一个长着大胡子、满面病容的青年学生。他最初并没能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好像分身有术,我们所到之处几乎都能碰到他。刚在一处见了面,一转眼在另一处又见面了。我们在旅馆中见到了他;我们在加尔各答城内见到了他;我们在农村针灸中心见到了他;我们又在植物园里见到了他。他就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我们。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印度古代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想到了中国长篇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难道我自己现在竟进入了那个神话世界中去了吗?然而我眼前看到的决不是什么神话世界,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那个满面病容的、长着大胡子的印度青年正站在我们眼前,站在欢迎人群的前面,领着大家喊口号。一堆人高喊:“印中友谊——”另外一堆人接声喊:“万岁!万岁!”在这两堆人中间,他都是带头人。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在呼喊间歇时,忽然拿出了喷雾器,对着自己嘴里直喷。我也知道,他是患着哮喘。我连忙问他喘的情况,他腼腆地笑了一笑,说道:“没什么。”第二天看到他没带喷雾器,我很高兴,问他:“今天是不是好一点?”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连声说:“好多了!好多了!”接着又起劲地喊起“印中友谊万岁”来。他那低沉的声音似乎压倒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他那苍白的脸上流下了汗珠,我深深地为这情景所感动。我无法知道,在这样一个满面病容的印度青年的心里蕴藏着多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一直到现在,一直到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还恍惚能看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喊声。亲爱的朋友!可惜我由于疏忽,连你的名字也没有来得及问。但是,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把白居易的诗句改动一下:“同是心心相印人,相逢何必问姓名!”年轻的朋友,你是整个印度人民的象征,就让你永远做这样一个无名的象征吧!
1978年5月14日
别 印 度 国际大学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2…6 9:03:03 本章字数:2127
我怎样来描绘国际大学留给我的印象呢?这个名字是紧密地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又是在学生时代见到过泰戈尔的一个人。因此谈一谈国际大学,对我来说好像就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了。
1951年,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曾在圣地尼克坦国际大学住了两夜,就住在泰戈尔的故居叫做北楼的一座古旧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到楼外去散步。楼外是旭日乍升,天光明朗,同楼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参天的榕树,低矮的灌木,都葱葱郁郁,绿成一团。里面掺杂着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我就在这红绿交映中,到处溜达,到处流连。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泰戈尔生前做木匠活的一些工具,如斧头、刨、锯之类。眼前一亮,我瞥见在我身后小水池子里,正开着一朵红而大的水浮莲,好像要同朝阳争鲜比艳。
又过了二十多年。我又带着对那一朵水浮莲的回忆到国际大学来访问了。
在路上,我饱览了西孟加拉的农村景色。马路两旁长着古老的榕树,中间间杂着高大的木棉树。大朵的红花开满枝头,树下落英缤纷,成了红红的一堆。我忽然想起了王渔洋的诗句:“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买鲈鱼。”我知道,这里说的红树是指的经霜的枫树,与木棉毫不相干。但是,两者都是名副其实的红树,两者都是我所喜欢的,因而就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红树。
猛然间从路旁的稻田和菜田里惊起了一群海鸥似的白色的鸟,在绿地毯似的稻田上盘旋了几圈以后,一下子翻身飞了上去,排成一列长队,飞向遥远的碧空,越飞越小,最后只剩下几星白点,没入浩渺的云气中。我立刻又想到杜甫的诗句:“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我并不知道,杜甫所说的白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眼前看到的确实是白鸟,我因而又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白鸟。
快到圣地尼克坦的时候,汽车正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从两旁跑出来了一大群人,人人手持红旗,高呼口号。这是等候着拦路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我们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又上车前进。但是,走了很短一段路,路两旁又跑出来了一大群人。又是人人手执红旗,高呼口号。我们又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然后上车前进。就这样,当我们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从大自然回到了人间,感受到印度人民的友情。
圣地尼克坦到了。这时候,大学副校长、教员和学员、中国学院的教员和学员,已经站在炎阳下,列队欢迎我们,据说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接着来的是热情的招待会和茶会,热情的握手和交谈。西孟政府的一位部长特地从加尔各答赶了来,在一个中学里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紧跟着是参观中国学院。我万没有想到,在万里之外,竟会看到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手迹。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匆匆吃过晚饭,又到大草坪去参加全校的欢迎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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