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里微的机关报说道:“任何一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已经归隐的大臣。这位王爵的目的好像是尽他所能与我们作对,这就使已经够为难的国事变得更繁难了。这是爱国者的所为么?……王爵预备加害于祖国到什么地步,是无人能够量度的。”
第二天,俾斯麦表示他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记者。他在他的机关报里带着一种讽刺的,又好像是尊敬的口吻,对着政府放箭,他说道:“有阅历的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如现在指挥国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担负这样无礼的一篇论说的责任。我们若猜度是他们写的,就未免太羞辱他们……当品泽尔主笔跑上讲话坊上教训王爵的时候,王爵不能不觉得这样的举动必定给人一种可笑的印象……俾斯麦王爵所更喜欢的就是有人在法庭上告他。”
凡是德意志人都有机会在《帝国官报》看见新宰相怎样急于要屈辱旧宰相。为此人们发怒得血液沸腾。从前,德意志人因为免了俾斯麦的职便相信了皇帝的天才与手段。现在人们都明白过来,威廉二世是既无天才也无手段。对俾斯麦最后的仇视感情,都被众人所发出来的欢呼声驱除了,在德意志,无论哪一个既不戴皇冠又不穿制服的人,都未曾受到过这样的欢迎。
俾斯麦快到八十岁时才征服了德意志人。他当议员时是反对他们的;他当普鲁士宰相时曾同他们斗争过,他当帝国宰相时,是帝国议会的仇敌;在他自己家里,在他的乡下田地里,他常与同阶级人们往来,与市侩们不接近,而且与知识界也不接近。他所熟知的人,既无教授,生意人,亦无美术家,只有政客与贵族。至多不过两年间,或者当他在乡下当田舍翁的时候,他才开始与人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为他们的利益而努力。
现在,当他从维也纳走到启星根,过往之处,人们无不成群结队地欢迎他;所过的市镇无不恳求让他们为他公开举行一个欢迎会;他所征服的或压制的德意志部族,萨克森人与南德意志人,都对他表示致敬。
在他出现的时候,市镇与大学,市民们,附近的乡下人们,教书先生们,女人们,孩子们,都塞满了旧市场。校长在路得堂里欢迎王爵。当他走出大宽街的时候(这是九十年前法兰西军队驻扎之地),他看见已经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了许多葡萄酒、啤酒,人们正在那里痛饮,在那里奏乐,德意志省会的居民们都在这里等候他,他们的意向是很浪漫,很热心的。他的身材最高,穿了一件长的黑色褂子,在群众中走来走去,演说了六次,没有一次有空话。他指着贝利青根的石像,引用(从歌德的剧本中)贝利青根所说的话。从前因为一位钦使说他是一个强盗,羞辱他,他就回答这个钦使说道:“假使你不是我的皇帝的代表,无论是怎样劣质的赝庸皇帝,我也是要尊崇你的,我会使你把‘强盗’两个字吞回去,你若吞不回去,也要塞住你的喉咙!”最后说道:“一个人可以忠心地亲附他的朝代,他的君主,他的皇帝,而不必相信这位君主的,这位皇帝的全部的策划智慧。我自己就不相信,以后我要宣布我的意见。”群众听了,发狂似的喝彩。
这些是令德意志人喜欢的腔调,当夏夜无事的人们坐在宽街上喝酒的时候,说这种话是不需要负责的。当俾斯麦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因为人挤不能走,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同他拉手。老头子却预备同他们个个都拉手。在几个小时里或在几个星期里,他的怀疑主义不再发作了。他自问,这样的平民说话是否较为真挚较为深厚,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阶级。当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的阶级妒忌他,陷害他,最终推倒他。当群众欢迎他时,有学生们的饮酒会,有提灯会(火把会),使他走过南德意志如同战胜凯旋一样,这样的亲近,这样的热心,使他的心里一直在思考着问题:把政权交于这样的人民之手,是不是较好的政策呢?迟至今日,只因受到了不公道的待遇,俾斯麦才明白过来,但是他错过了许多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对民众演说。这是他从德累斯顿至慕尼黑一路所演说的话。有时在市政厅与饮啤酒的地窖里头说,有时从露台上说,有时在大地上说。这个老头子在这些演说辞里,说出了他的已经太迟的警告:“我们在立宪君主制之下过活,这种制度的精华,就在于君主的意志与统治者的深信合作。把议院的努力降低到现在的程度,也许是我自己不知不觉的贡献。我却并不想使议院永远处于这样低的水平线上。我很愿意看见议院再获得稳定的大多数,没有大多数是不能得到所希望的势力……代表议会的永久责任是批评,节制,警告政府,而且在某种环境之中,还要指导政府。……我们必须有这样的一个帝国议会,不然的话,关于我们民族发展的持久与结果,我将非常放心不下……从前我致全力于巩固人民的君主制思想。我在宫廷里、在官界里饱享感谢与欢迎,但是人民却要拿石头打我。今日人民欢呼着欢迎我,而宫庭的人们与官界却不理我。我想着,这就可以称为造化椰榆人。”
当这位大演说家的目的在于鼓动群众时候,他就是这样地巧妙地拐过弯子来。其实他的行为正是一种悲剧的椰榆。他知道这一点,可惜他改得太迟。他的政术一生都是集中于自己的,自己冥想的,自己指挥的,并不是因为他要露脸,——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同胞们,所以他不好虚荣;并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只能是从上压下来才能够维持,才能够巩固——不是的,俾斯麦仇视民众,其最深的原因在于他的自信。以聪明而论,他是天生的,以血统而论,他常觉得他是贵胄。他之所以要治国,只因他是上等阶级的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一个阶级并非是最好的,君主与武士阶级的人们,是国家之本,这个时候的人正在那里走黑路,给人们以普遍选举权,不过是一种让步。俾斯麦是一个制造国家的人,他的基本观念就是要把议院弄得薄弱无力,使议院不停地受制于君权之下。
他常在议院与帝国议会所称赞的坚固君主制,其实不过是一种幻想的权力,与他所u 的很清楚的英国君主制一样;其实英国人是以人民为本,以君主为名,在德意志则不然,而是以帝国宰相为本。他很清楚他是在变着把戏骗人民,他却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在这出专制戏剧内,皇帝与宰相关系的性质。这是他的帝国,在这个帝国里,只许他一个人发号施令。惟有这样,他的无与伦比的自信,才能够在事业中得到满意。他与人民的代表相持了三十年,无时不提倡君权,忽然有一天,一个新人物当了君主。这个新人物并不领情,反而把宰相推倒了。
后来,人民开始拥戴老俾斯麦了,这时候,他才能够看出他的计算中的错误。他的本性的动机,从前一向都是使他忠于君主制的,到了现在,因为相同的理由,他亲附人民。当他在国人与欧洲之前承认“也许是我之过,不知不觉地把议院的权力弄到现在这样低的水平线。”他的傲性是极端让步了。
在这几个星期里,有一天慕尼黑的美术家们请他赴宴,伦巴赫本来要高举一个满装了慕尼黑啤酒的很大的酒杯,欢迎这位贵客。但是这个酒杯太重,他举不起来,只好放回桌上。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惊动了全部在场的人,他大声喊道:“一个人的力量举不起一个重东西,只好放下来!”
这位画师在这句不假思索的话里,把威廉二世与俾斯麦之间的冲突,作一个总结。老头子说道:“当我所坐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走得很慢,我听见等候我的群众在唱歌欢呼,我知道德意志并未忘记我,我心里很高兴。”
十、政治遗言
他的笔迹表示悟解强过想像、意志、精力、自信,但也表示自制自在与看重形式,他的性情是骄傲的,执拗的,虽好秩序,却不合时,是一个受制于神经的人,常有许多惊人的举动。他的字写得很大。最让人注意的是五十年都没改变多少——同他的性格一样。
尤其让人注意的,是他到了晚年还是一个喜好奋斗的人。当柯雪林苦劝他现在需要变作一个随和性格的人,他反驳道:“我为什么该随和?”当他八十岁生日那一天,一串一串的人来看他,他们盼望着能看见一位安静的老头子,却听见他在露台上说着火气很猛的话:“有创造的生活,是从奋斗中得来的。从植物起,中间经过昆虫以至于鸟类,从骛鸟以至于人类——无斗争则无生活!”当他被选人帝国议会时,他就有了斗争的激情。他说道:“当我进去坐在会议厅的下一层时,我很想看着政府席上的人的脸……我是一滴化学药水,只要倒在辩驳里头时,就会把什么东西都分解了。”有人认为一个人应当知足,俾斯麦说道:“最令人不快的,莫过于一个人人都知足的极乐世界,因为这样一来,把大志都消灭了,道德也停滞了。”
他对基督教向来只做形式上的事;到了现在,简直连形式都没有了。他的晚年同他的少年一样,他的心被一种怀疑主义所节制,有时成为一种非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只有一个人敢问他这种事,这个人就是他的少年时的朋友柯雪林。他给读者以一种同情的解说:“他的宗教情结”(这是柯雪林最后一次探望他的老朋友之后写的)“似曾经历过起落……到了晚年,他的感情冲动睡着了。”柯雪林记载两句话,作为俾斯麦的最后自供:“在最后二十年间的斗争中,我同上帝离开很远了,我说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是很难过的。到了现在这样悲惨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的远离,使我心痛。”
当他任意思辨宗教问题的时候,他说的话使泰教甚笃的老乔安娜忧虑。他正在看报,把报放下来,当着一个客人的面说道:“有两件事物充塞我们的全体,我应该知道至高的神人是否也是这样。以我们人类而论,人类有精神有躯体;国家由政府和人民的代表组成;而全体人员,则是以婚姻关系作基础。这样的两合主义,推广到全部人类……我并不想侮辱宗教,我却很想知道,我们的上帝是否也可以有辅助他的,如男人有女人辅助。”他说道:“这条教理是不能明白的。”他很郑重地大声自问道:“也许在我们与上帝之间还有几个阶级。上帝可以有其他听他指挥的神人,这些神人能够帮他的忙,以统治这个无限的宇宙。譬如当我看报时候,我屡次看见世界上有许多痛苦,好运与恶运是怎样不公平地分配,到了这时候,我就易于惊讶,统治我们这个世界之权是否交于一个摄政之手,他却并不完全照着我们的万能神的意思办!”
这种自然主义,是未消灭以前的火星的最后闪光。他只能够看世界是一个国家。他看见其中有许多瑕疵,他既认为世界至高无上的主宰必定是尽善的,就会有一个摄政的假设——一种普鲁士的省长——俾斯麦有一次说,这种省长误解误用法律。等到很老的时候,他折回于古代的条顿族眼界,这是他一生所存着的,始终未曾抛弃过,当他更想斗争的时候,他决不害怕上帝。他说热带的人崇拜太阳,因为太阳在热带地方是危险的,有势力的;条顿人崇拜雷电也是因为相关的理由。他很蔑视地说道:“在这里,又露出人类的性质,与狗相同;用他的爱敬他们所怕的人。”
有一个领事报告说,有几个黑人很想杀他,他逃走了。俾斯麦说道:“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们处于这样的地位,最好是身边带着一把手枪,无论怎样,我们出行不可以身上无备。”
但是他的心里却有神秘思想。他常有迷信趋势。“我喜欢相看动物所发现的记号与征兆。他们比我们聪明的多。”他屡次提及数目的玄义,他照此核计他的死期,他说他不死于1883年,就会死于1898年——果然是这一年死的。“光,树木,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什么最终都是不能解说的。既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该有与我们选择的悟性相冲突的事物?……蒙田题写自己的墓碑说也许他喜欢用‘我们将来看’题成的墓碑。”
这个老头子相信他的事业是可以经久的么?他并不因为德意志人的颂扬就走差了路;他绝不为名而变作有目无睹。他的名声,现在自然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有一次,有一位中国大使来请教他,北京朝廷的阴谋,最好是用什么法子对抗。有人从阿拉伯写信给他,说那里都知道他的名字,那里的人说俾斯麦叫做“快火”,“勇的活动”。德意志都知道他,但与他有什么益处?“德意志人都是小气的,心窄的没有一个是顾着全局做事。各人都忙着添塞各人自己的私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