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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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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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叫她走开,她对我说这姑娘不干净。在我看来,她胸前的肌肤洁白,连露在外面的肚脐眼也是粉红的颜色,这么干净都叫不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干净了。这个姑娘并没有立即离开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颈项上缠绕起来,然后,用她肥厚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叫她憋死了。

  老板给我换了一个她认为干净的姑娘。这个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们便嘻嘻地笑起来。老板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银元,老板说:〃这是价钱,我的姑娘都有价钱。〃

  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十个银元,老点了数,又放回去五个,把四个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红箱子罕,留下一个交给了那些姑娘,说:〃我请客,你们上街买糖吃吧。〃

  姑娘们大笑,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飞出去了。

  老板把钱箱钥匙系在腰上,说:〃木匠正在装地板,我去看着。少爷要是开心,就赏姑娘两个脂粉钱。〃

  从修房子的地方飘来带一点酒气的松木香味,怀里这个女人也使人心旌摇荡。

  我那男人的东西蠢蠢欲动,身子却像这天气一样懒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她来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干得很好,我一动也没动,就让周身舒服了。之后,我们两个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里交谈。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并不是什么戏班子,而是一群专门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们在这里的第一笔生意。我问她,对那些对女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土司们有没有办法,她说有。我说,好,这些老家伙他们有的是银子,从今天起开始做他们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伙们再聚到一起时,人人都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有人还问我,我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土司独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对我父亲说:〃看看你们麦其家吧,你的大儿子带来了鸦片,傻瓜儿子又带了这样的女人。〃

  麦其土司说:〃你又带来了什么?你也给我们大家带点什么来D巴。〃

  女土司说:〃我不相信女人有什么不同。〃

  众土司都说:〃住嘴吧,每个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没有说什么。楼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帐篷里的姑娘却实实在在,美妙无比。

  现在,土司们恍然大悟,说:〃麦其少爷是请我们来享受这些美妙的姑娘。〃

  黄师爷说这些姑娘叫妓女,那个大帐篷叫妓院。

  妓院老板对我说:〃少爷有两个专门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为什么不能?〃〃那些姑娘不干净,有病。〃〃什么病?〃〃把男人的东西烂掉的病。〃

  我想保不出身上这东西怎么会烂掉。老板叫来两个姑娘,撩起了她们的裙子。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里却像朵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像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这天晚上,想到一个人那里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怎么也鼓不起对女人的兴趣。便一个人呆在家里。土司们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着,便起来找黄师爷喝茶。我问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么病。他说:〃梅毒。〃

  〃梅毒?〃

  师爷说:〃少爷,鸦片是我带来的,梅毒可不是我带来的。〃

  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厉害。

  他说:〃天哪,这里连这个都有了,还有什么不会有呢。〃

  我说:〃土司们一点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有想离开。〃

  在妓院里,每个姑娘都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楼下的大厅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灯火。楼上飘荡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楼下,是酒,是大锅煮着的肉和豌豆的香气。大厅中央,一个金色的喇叭,靠在一个手摇唱机旁,整日歌唱。

  师爷说:〃由他们去吧,他们的时代已经完了,让他们得梅毒,让他们感到幸福,我们还是来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黄师爷还给我讲了些有关梅毒的故事,讲完过后,我笑着对他说:〃起码三天,我都不想吃饭了。〃

  黄师爷说:〃对人来说,是钱厉害,但却比不过鸦片,鸦片嘛,又比不过梅毒。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少爷,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对,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是谁。他说是汉人。我笑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好像我的母亲不是汉人,我的镇子上好多铺子里呆着的不是汉人,妓院里有几个姑娘不是汉人。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汉族女人的儿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说:〃我是说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白色的汉人想这样,要是红色的汉人在战争中得手了,据说,他们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颜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难分高下。每个从汉地来的商队都会带来报纸,因为我有一个智慧的师爷,像爱鸦片一样爱报纸。看不到报纸,他烦躁不安,看到了,他长吁短叹。他总是告诉我说:〃他们越打越厉害了。越打越厉害了。〃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忿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那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到他仍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情,他们会比镇子出的其他人还要谨慎。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那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土哥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妓院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妓院里没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鸳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吟吟地跳荡。土司们从妓院里出来,正向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的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走到桥上,我们和从妓院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

  第十二章

  45.有颜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来的汉人,却看不出哪些是有颜色的。只是在两家新开的商号里,看出来穿藏服的伙计其实是汉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问我在街上寻找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要把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那我就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就在店里坐下来喝酒。我还跟他开玩实说要是他弟弟在,这些日子正好对麦其土司下手,报仇。我说:〃要是那仇非报不可的话,这回可是最好的时机。〃

  店主人叹气,说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那你来干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想接着干了,我才会下手。这是我们两兄弟定好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有一条使我背上发冷,要是麦其土司在他们动手之前死了,下一个麦其土司,也就是我,将自动成为他们复执的目标,必须杀死一个真正的麦其土司,才能算报了仇,我当时就害怕了,想派人帮两兄弟干掉麦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说:〃我的朋友,你可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杀掉。〃

  是的,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店主说:〃那样,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我来杀你了。〃他把我送出门;说:〃少爷有好多事要干,回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这里正说着话,妓院老板来请我了。还隔着好远的地方,姑娘们的笑声,唱机里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和炖肉与煮豌豆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我在楼下大厅里坐下,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坐在我怀里的姑娘。我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好多人物面躲开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魅。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样刮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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