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暖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管家叫了我一声。〃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第十章
39.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吃晚饭。〃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也不是聪明人。〃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发臭吧?〃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发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蹈。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坦然地说,自己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我不用装模作样了。〃〃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归。〃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窜出了火苗。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于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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