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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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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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第五章

  20.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婴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婴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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